蘇建國是被一種沉悶的、令人窒息的嗆咳和刺骨的冰冷喚醒的。
意識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艱難地向上掙紮。每一次呼吸都吸進濃重的、帶著強烈土腥和腐朽木屑味道的粉塵,嗆得他肺葉火燒火燎地疼。劇痛從身體的各個角落同時炸開——左臂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碾過,傳來骨頭錯位的尖銳痛楚;後背火辣辣一片,應該是被尖銳的瓦礫劃開了長長的口子;額頭黏膩滾燙,溫熱的液體正緩慢地淌過眼皮,流進嘴角,帶著濃重的鐵鏽味。
黑暗,是絕對的、凝固的、帶著死亡重量的黑暗。他動彈不得,身體被沉重冰冷的東西死死壓住,隻有右臂和右腿似乎還能感受到一些麻木的知覺。身下是尖銳的碎石和斷裂的木頭,硌得他生疼。
短暫的茫然後,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透了全身,比身體的劇痛更尖銳百倍地刺穿了他的心臟!
家人!大姐!衛東!衛民!曉光!
“呃…呃啊…”他想喊,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隻能發出破碎嘶啞的氣音。他用還能活動的右手,發瘋般地摸索著四周。觸手所及,全是冰冷、堅硬、棱角分明的斷磚碎瓦,還有濕漉漉、帶著腐朽氣味的泥土和斷裂的木茬。空間極其狹小,上方是沉重得令人絕望的壓力,他就像被嵌在混凝土裡的活化石。
“桂蘭!衛東!衛民!曉光!”他拚儘全力嘶吼出來,聲音在封閉的廢墟夾層裡沉悶地回蕩,帶著血沫的腥氣。回應他的,隻有令人心悸的死寂,以及上方偶爾傳來的、極其細微的碎屑滑落的“簌簌”聲。這死寂比任何聲音都更可怕,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紮進他每一寸神經。
不行!不能死在這裡!不能讓他們死在這裡!
一股源自長兄本能的、近乎野獸般的求生欲和守護欲,猛地壓倒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懼。他必須出去!他必須找到他們!他猛地弓起還能活動的腰背,用儘全身力氣向上頂!肩膀和後背的傷口瞬間崩裂,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但頭頂那沉重冰冷的東西隻是微微鬆動了一下,落下更多的碎土。
他喘著粗氣,強迫自己冷靜。右手在黑暗中瘋狂地摸索著,尋找任何可能的支撐點或縫隙。指尖觸碰到一塊相對穩固的、似乎是斷裂房梁的木頭邊緣。他死死摳住那粗糙的木茬,不顧木刺深深紮進指甲縫的劇痛,用儘全身的力氣,借助腰腿還能使出的微弱力量,一點一點,向上挪動身體!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和上方碎石的傾瀉,砸在他的頭上、背上,但他全然不顧。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汗水混合著血水糊滿了他的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嘶鳴。終於,他感到頭頂的壓力似乎鬆動了些許,一絲極其微弱、帶著濃重塵埃味道的涼氣透了進來!
有縫隙!
這微弱的空氣如同強心針!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低吼,像一頭瀕死的困獸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他用右手手肘死死抵住那塊木頭,用肩頭、用頭頂,不顧一切地向上猛頂!石塊和瓦礫砸落,劃破他的頭皮、臉頰,但他感覺不到疼了。唯一的念頭就是頂開它!頂開這該死的黑暗!
“轟隆…嘩啦…”
一片沉重的、帶著泥灰的雜物終於被他頂開了一個豁口!一片灰蒙蒙的、帶著大量懸浮塵埃的光線,刺痛了他適應了黑暗的眼睛,猛地刺了進來!他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外麵汙濁但相對新鮮的空氣,劇烈的咳嗽讓他整個胸腔都在震動。
他顧不上喘息,用淌血的右手扒住豁口的邊緣,奮力地將上半身從那死亡囚籠裡拖了出來!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窒息。
曾經熟悉的青瓦巷,他清晨推著自行車離開時還沐浴在晨光裡的家園,此刻已化為一片末日般的廢墟。目光所及,儘是斷壁殘垣。蘇家小院徹底消失了,隻剩下一堆小山般、猙獰扭曲的瓦礫堆。斷裂的房梁像巨大的、折斷的獸骨,從廢墟中刺出,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鄰居家的房子也大多坍塌,隻剩下殘破的框架在塵埃中若隱若現。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味、血腥味,還有一種令人作嘔的、淡淡的、類似石灰遇水的刺鼻氣味。
死寂!可怕的死寂籠罩著這片廢墟!隻有遠處隱約傳來淒厲的哭喊和模糊的呼救聲,更襯托出眼前這堆埋葬了他所有親人的瓦礫堆的絕望。
“桂蘭——!衛東——!衛民——!曉光——!!!”
蘇建國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起來,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血沫,在空曠的廢墟上空回蕩。他掙紮著,手腳並用地從那個狹小的豁口裡完全爬出來。左臂傳來鑽心的劇痛,軟軟地垂在身側,但他根本顧不上。他踉蹌著撲向那堆埋葬了所有溫暖的廢墟,撲向記憶中最後看到大姐、衛東和曉光的位置。
“大姐!聽見嗎?曉光!二弟!三弟!回答我!”他一邊嘶吼,一邊跪倒在冰冷的瓦礫上,用那隻唯一還能活動的右手,瘋狂地扒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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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塊沉重冰冷,邊緣鋒利如刀,瞬間將他布滿老繭的手掌割開一道道血口。斷裂的木頭帶著尖刺,深深紮進他的皮肉。指甲在堅硬的石塊上崩裂、翻卷,鮮血淋漓。但他感覺不到疼!他像一台失去理智的機器,隻知道扒!扒開這些該死的石頭!扒開這地獄的蓋子!
“桂蘭!曉光!你們在哪兒?應一聲啊!”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帶著絕望的顫抖。淚水混著血水和汗水,在他布滿塵土的臉上衝刷出泥濘的溝壑。他扒開一塊碎裂的牆磚,下麵壓著一件熟悉的、洗得發白的藍工裝——那是他早上出門時穿在身上的,災難發生時脫下來搭在椅背上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起那件破衣服,又絕望地扔掉。
他扒開一堆瓦片,看到了半截斷裂的木搖床,那是曉光的搖籃!碎花布的小被子一角被壓在下麵,沾滿了泥汙。蘇建國的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發瘋似的扒開周圍的碎磚,手指在尖銳的瓦礫間摳挖得血肉模糊。
“曉光!我的曉光!你在哪兒?舅舅來了!舅舅來救你了!”他對著那小小的碎花被片嘶吼,仿佛女兒就躲在下麵。然而,除了冰冷的瓦礫,什麼都沒有。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猛地轉向另一個方向,記憶中衛東最後撲過來的位置。那裡的廢墟堆得尤其高,尤其猙獰。
“衛東!衛東!”他撲過去,用肩膀、用身體去頂開一根斜插著的沉重斷梁!斷梁紋絲不動,他肩膀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浸透了破爛的汗衫。他隻能用手,用那隻已經痛到麻木、鮮血淋漓的手,去扒開斷梁周圍的磚石碎塊。
一塊磨盤大的青灰色瓦礫被他用儘全力掀開,下麵露出了…一角熟悉的、沾滿灰塵的舊背心!那是衛東練拳時擦汗的背心!
“衛東!”蘇建國目眥欲裂,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嗚咽。他發狂地扒開覆蓋在背心上的碎石泥土。手指觸到了什麼!不是冰冷的石頭,是布料下的…身體!帶著一絲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溫度!
希望的火苗猛地竄起!
“衛東!衛東!撐住!哥來了!哥救你出來!”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希望而扭曲變調。他更加瘋狂地清理著周圍的障礙,不顧一切地擴大那個小小的洞口。指尖觸到了更多的布料,然後是…冰冷僵硬的皮膚觸感。
蘇建國扒開最後一層浮土和碎瓦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光線透過彌漫的塵埃,艱難地照進他剛剛扒開的那個小小洞口。
他看到的,是半張埋在灰土裡的、年輕的側臉。濃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緊抿的嘴唇…那是衛東!是他火爆又赤誠的二弟!
但那張臉,灰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曾經燃燒著火焰、充滿了少年豪氣的眼睛,此刻緊緊地閉著,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凝固著厚厚的灰塵。他的身體被幾根沉重的斷木和巨大的石塊死死壓住,以一種扭曲的、保護的姿態蜷縮著,後背弓起,雙臂張開,像一尊凝固的、試圖撐起坍塌天空的雕塑。身下,似乎還護著什麼。
沒有呼吸的起伏。沒有生命的溫度。隻有一片死寂的冰涼。
時間,仿佛在蘇建國眼前凝固了。他跪在冰冷的廢墟上,保持著扒挖的姿勢,右手僵在半空,指尖滴落的鮮血在塵土上砸出一個個暗紅色的小坑。他張著嘴,想喊,喉嚨裡卻像被滾燙的鉛塊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布滿血絲、充滿瘋狂希望的眼睛,瞬間被一片空洞的、死寂的絕望吞噬。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隻剩下眼前這張灰白的、凝固的年輕臉龐,和那深入骨髓的、足以將靈魂都凍結的冰冷觸感。
他最後一絲僥幸,被這殘酷的畫麵徹底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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