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從地底深處鑽出來的、沉悶壓抑的嗚咽響起時,蘇衛民正蹲在巷口老張家的雜貨鋪前,眼巴巴地盯著玻璃罐裡油亮噴香的蝦皮。醬油瓶攥在他汗津津的手裡,腦子裡盤算著怎麼從姐給的那點醬油錢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摳出幾分來買一小撮蝦皮嘗嘗鮮。
然後,腳下的青石板就毫無預兆地、狂暴地向上一頂!
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拋了起來,蘇衛民連驚叫都卡在喉嚨裡,整個人就重重摔了出去!醬油瓶脫手飛出,“啪嚓”一聲在旁邊的石階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液體濺了他一臉一身。世界在他眼前瘋狂地旋轉、傾斜!耳朵裡瞬間灌滿了難以想象的巨大轟鳴——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腳下,來自四麵八方!像有無數頭巨獸在地底深處同時咆哮、掙紮!
“轟——嘩啦啦!”
磚石瓦礫如同暴雨般砸落!巷口老張家的鋪麵,那扇他剛剛還趴著看蝦皮的玻璃窗,瞬間粉碎!碎裂的玻璃渣像冰雹一樣飛濺!他下意識地抱頭蜷縮,一塊沉重的瓦片擦著他的頭皮飛過,砸在他剛才站立的青石板上,四分五裂!
“啊——!”淒厲的哭喊聲、尖叫聲、房屋撕裂的恐怖巨響,如同海嘯般從四麵八方湧來,瞬間將他淹沒!
蘇衛民懵了。徹徹底底地懵了。他像一隻被丟進滾水裡的青蛙,巨大的恐懼瞬間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和思維。他蜷縮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眼前是飛揚的塵土、崩塌的房屋、斷裂的木頭、翻滾的瓦礫…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變成一幅地獄般的、高速旋轉的恐怖畫麵。他什麼也聽不清,隻有巨大的嗡鳴聲在腦子裡瘋狂震蕩。他什麼也看不清,隻有模糊的、晃動的、代表毀滅的影子。
家…家在哪裡?大哥…大姐…二哥…曉光…
這些名字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過他的腦海,帶來更深的恐懼和茫然。他想爬起來,想衝回去,但雙腿軟得像煮爛的麵條,根本不聽使喚。他隻能徒勞地、死死地抱著頭,蜷縮在冰冷的地上,任由碎石和塵土不斷砸落在身上。每一次震動,每一次巨響,都讓他身體劇烈地一顫,仿佛靈魂都要被震出軀殼。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眼淚和鼻涕混著臉上的醬油汙漬和灰塵,糊了滿臉,但他感覺不到。
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秒鐘,那毀天滅地的震動似乎終於平息了一些,隻剩下零星的、令人心悸的“嘩啦”聲和遠處持續不斷的哭喊哀嚎。
蘇衛民依舊蜷縮著,抖著。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隻剩下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茫然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地掃過四周。青瓦巷…那個他從小跑大的、充滿煙火氣的巷子,消失了。隻剩下扭曲的斷壁殘垣、堆積如山的瓦礫廢墟,和彌漫在空氣中的、嗆人的死亡塵埃。
家…蘇家的方向…完全被一座猙獰的瓦礫山吞沒了。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比剛才的恐懼更甚。他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地。完了…全完了…大哥…大姐…二哥…曉光…都被埋在裡麵了…死了…都死了…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他的腦子,啃噬著他最後一點力氣。
他不想動了。就這樣吧。被埋了也好…死了也好…太可怕了…這世界太可怕了…他隻想把自己縮得更小,縮進地縫裡,永遠躲開這令人崩潰的景象。
就在他意識即將被絕望徹底吞噬,準備放棄抵抗,任由自己沉入這無邊恐懼的泥沼時——
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飄忽的聲音,像一根幾乎看不見的蛛絲,極其艱難地穿透了廢墟的層層阻隔,鑽進了他嗡嗡作響的耳朵。
“嗚…嗚哇…”
不是哭喊,不是哀嚎,甚至不是清晰的抽噎。那是一種氣若遊絲、斷斷續續的、帶著水音的嗚咽。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隨時都會熄滅。但它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蘇衛民被恐懼凍結的神經!
是哭聲!嬰兒的哭聲!
曉光!是曉光!
這個認知像一道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混沌的意識上!大姐!大姐抱著曉光!她們可能還活著!就在那堆冰冷的石頭下麵!
“嗚哇…”那細弱的聲音又極其微弱地響了一下,仿佛耗儘了所有的力氣,隨即又沉寂下去,比剛才更加微弱,更加難以捕捉。
不!不能停!不能讓它消失!
蘇衛民腦子裡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絕望、所有的茫然,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原始、更強大的本能徹底衝垮了!那是一種深植於血脈深處的、對弱小生命的保護欲,是聽到親人呼喚時無法抗拒的回應!他像一頭被驚雷劈中的野獸,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他不再發抖!那雙原本寫滿驚恐和茫然的眼睛,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他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就在那座埋葬了蘇家的瓦礫堆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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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思考!沒有猶豫!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
他像一頭嗅到幼崽氣息的母獸,手腳並用地撲向那片廢墟!腳下是尖銳的碎石和斷裂的木頭,絆倒了他,膝蓋重重磕在鋒利的瓦礫上,鑽心的疼,但他立刻又爬了起來!臉上糊滿的眼淚鼻涕混著塵土和醬油,但他根本顧不上擦!
“曉光!曉光彆怕!三哥來了!三哥聽見你了!”他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著,聲音嘶啞乾裂,帶著哭腔,在死寂的廢墟上顯得格外突兀和淒厲。他衝到記憶中小院中央的位置,那裡堆疊的瓦礫尤其高聳、尤其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