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裡那碗冰冷渾濁的玉米糊糊，像一灘凝固的絕望，沉在搪瓷缸底。曉光細若遊絲的抽噎每一次響起，都像在蘇衛東緊繃的神經上狠狠剮一刀。他看著大哥蘇建國佝僂著背，用那布滿凍瘡的手，徒勞地、一遍又一遍試圖將那凝結成塊的糊糊喂進曉光緊閉的嘴裡，看著曉光那蒼白小臉因抗拒而微微皺起的痛苦表情，一股混雜著心疼、暴戾和巨大恐慌的火焰在他胸腔裡越燒越旺，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焚毀！
那半張印著胖娃娃奶粉廣告的破紙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他的視網膜上。憑什麼？！憑什麼他的曉光隻能等死？！
當蘇建國又一次放下缸子，疲憊而絕望地歎息時，蘇衛東猛地從冰冷的斷牆邊站了起來！動作之猛，帶倒了旁邊半塊墊腳的碎磚，“嘩啦”一聲！
“我去！”他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凶悍的決絕，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窩棚外寒風呼嘯的黑暗，“我就不信！偌大個安置點，就找不出一罐能給我外甥女活命的奶粉！”
蘇建國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疲憊和憂慮：“衛東…彆亂來…排隊…等登記…”
“等？！”蘇衛東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像瀕死野獸的咆哮，“等到什麼時候？！等到曉光餓死在這破棚子裡嗎？！你看看她！你看看她還等不等得起！”他指著破棉衣上那氣息奄奄的小小身影，胸膛劇烈起伏。
蘇衛民抱著曉光，嚇得身體一縮，下意識地將懷裡的小身體摟得更緊，紅腫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二哥。
蘇衛東不再看他們。他像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一把掀開破草簾子，帶著一身冰冷的戾氣和不顧一切的瘋狂，猛地紮進了寒風刺骨的廢墟夜色中！
安置點邊緣，一個由倒塌商店門麵勉強清理出來、掛上了“臨時供銷點”木牌的角落裡，排著一條比物資發放點更長的隊伍。隊伍裡多是抱著嬰兒的婦女和老人，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疲憊、焦慮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期盼。空氣裡彌漫著寒風裹挾的塵土味和人群散發的酸腐氣息。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著，像一條瀕死的蠕蟲。隊伍儘頭，是一個用幾張破課桌拚成的櫃台。櫃台後麵，一個穿著深藍色棉襖、袖口套著灰色袖套的中年女售貨員，正板著一張蠟黃的臉，麵無表情地、動作機械地從身後一個半空的紙箱裡，拿出一個個印著胖娃娃圖案的、小小的鐵皮罐子——嬰兒奶粉！隊伍中每一次看到那抹亮色出現，都會引起一陣壓抑的騷動和低低的祈禱。
蘇衛東像一尊移動的鐵塔，裹挾著寒風，硬生生擠進了隊伍中段。他不管周圍人不滿的目光和低聲的抱怨，赤紅的雙瞳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櫃台後麵那個紙箱上！看著那紙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淺，看著那一罐罐象征著曉光活命的奶粉被遞出去，他的心像被放在油鍋裡反複煎炸！每一罐被拿走，都像是從他心尖上剜掉一塊肉！
“快點！磨蹭什麼！”他不耐煩地低吼，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推搡著前麵一個抱著孩子的瘦弱婦人。那婦人被他推得一個趔趄，驚恐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被他眼中駭人的凶光嚇得趕緊抱緊孩子，往旁邊縮了縮。
終於！前麵隻剩下三個人了！蘇衛東的拳頭捏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崩裂的傷口裡，帶來尖銳的刺痛，他卻感覺不到！他死死盯著紙箱——裡麵隻剩下孤零零的、最後兩罐奶粉！那鐵皮罐子上胖娃娃的笑容，此刻在他眼裡如同聖光！
快了！馬上就輪到他了！曉光有救了！
就在這時，櫃台後麵那個一直板著臉、動作慢條斯理的女售貨員，突然停了下來。她拿起登記本，用一支禿了頭的鉛筆，慢悠悠地在上麵劃拉了幾下，然後抬起頭，用一種極其冷漠、帶著公事公辦腔調的聲音，對著蘇衛東前麵那個抱著嬰兒、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說道：
“下一個…王劉氏？登記過了？戶口本呢？拿出來看看。”
老太太顯然沒聽清，或者說沒反應過來，茫然地“啊？”了一聲。
“戶口本！證明你是王劉氏！證明這孩子是你的！”女售貨員不耐煩地提高了音量，蠟黃的臉上滿是嫌惡，“規矩不懂嗎？沒有戶口本證明身份和孩子的，不能領！誰知道你是不是冒領？”
老太太這才慌了神，枯瘦的手在懷裡摸索著，聲音帶著哭腔：“同誌…同誌行行好…地震…房子塌了…東西都埋了…哪裡還有戶口本…我孫子…孫子餓得直哭啊…你看…”
“沒有證明就不能領！這是規定！”女售貨員的聲音斬釘截鐵，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情味。她不再看那苦苦哀求的老太太，目光直接越過她，落到蘇衛東身上，眉頭習慣性地皺起，帶著審視和挑剔：“你！後麵那個！愣著乾什麼？要什麼？快點！後麵還排著長隊呢！”她的目光掃過蘇衛東沾滿血汙和泥土的破衣服，掃過他那隻還在滴血的右手，眼神裡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絲鄙夷和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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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衛東前麵那個老太太還在苦苦哀求，聲音淒楚絕望。蘇衛東卻像沒聽見。他的全部心神，都係在那售貨員身後紙箱裡僅剩的兩罐奶粉上！也係在售貨員那句“下一個”上！
他猛地一步跨到櫃台前，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壓迫感！他那隻完好的左手，帶著無法抑製的急切和顫抖，重重拍在冰冷的櫃台上！
“砰！”
一聲悶響！震得桌麵上的灰塵都跳了起來！
“奶粉！”蘇衛東的聲音如同炸雷，帶著一種撕裂聲帶的瘋狂和不容置疑的急切，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兩罐！都給我！快！”
女售貨員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和巨大的嗓門嚇了一跳，身體下意識地後仰了一下。隨即，她蠟黃的臉上迅速湧起被冒犯的慍怒！她厭惡地瞪了蘇衛東一眼，尤其是那隻拍在櫃台上、沾著黑泥和暗紅血跡的左手，尖聲道：“喊什麼喊！嚇死人啊！懂不懂規矩！排隊登記了沒有？戶口本呢？孩子的出生證明呢？拿出來！”
“證明？證明你媽！”蘇衛東腦子裡最後一根名為理智的弦，被這冰冷刻薄的質問和那兩罐近在咫尺卻仿佛遙不可及的奶粉徹底繃斷了！積壓了一整天的恐懼、絕望、憤怒和對曉光安危的揪心，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轟然爆炸！
他赤紅的雙瞳瞬間布滿了血絲，像要滴出血來！他猛地俯身，整個上半身幾乎壓到櫃台上，臉湊近那女售貨員，噴出的熱氣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暴怒的嘶吼，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我外甥女要餓死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子彈，帶著撕裂靈魂的力量！
“房子塌了！她媽被砸死了！埋在裡麵！用命把她護出來的！！”他吼著，眼前仿佛又閃過廢墟下大姐那凝固的守護姿態，那冰冷的屍體！這畫麵讓他痛不欲生，也讓他最後的克製蕩然無存！
“她爹找不著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就剩一口氣吊著！餓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你看看！你看看老子這手！”他猛地舉起那隻皮開肉綻、還在滴血的右手，猙獰的傷口和暗紅的血跡幾乎要懟到女售貨員的臉上！“老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就是為了給她找口吃的！”
“現在！奶粉就在這！”他另一隻手指著售貨員身後那僅剩的兩罐奶粉，手指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憤怒而劇烈顫抖，“你他媽跟我扯什麼狗屁戶口本？！扯什麼證明？！！”
“你們管不管？！管不管活人死活？！啊？！！”
他瘋狂的咆哮如同受傷猛虎的怒吼，在小小的供銷點上空炸開！巨大的聲浪和駭人的氣勢，瞬間將整個隊伍的嘈雜都壓了下去！所有人都被驚呆了，驚恐地看著這個狀若瘋虎、渾身浴血的男人！連那個之前還在哀求的老太太都嚇得忘了哭泣，抱著孩子瑟瑟發抖！
女售貨員被這撲麵而來的、充滿血腥味的狂暴氣勢嚇得臉色煞白，連連後退，差點撞到身後的貨架。她指著蘇衛東，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尖利變調：“你…你…反了你了！敢在這裡撒野！來人！快來人啊！有人搶東西！打人啦！”
隨著她的尖叫，旁邊維持秩序的兩個穿著褪色綠軍裝、袖子上帶著紅袖箍的民兵，立刻提著木棍衝了過來！
衝突的火藥桶，被徹底點燃！蘇衛東看著那兩個提著棍子、麵色不善衝過來的民兵，再看看櫃台後那兩罐象征著曉光活命的奶粉，再看看眼前這個尖叫著顛倒黑白的女人，一股同歸於儘的瘋狂徹底主宰了他！他猛地一伸手，越過櫃台，就要去抓那最後的奶粉罐！
“奶粉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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