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安置點散發的、混合著塵土、消毒水和絕望的氣息,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寸裸露的皮膚。斷壁殘垣間,一個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也攪動著蘇家窩棚裡死寂的空氣——政府開始建立更大規模、條件相對好些的集體安置點了!
消息是王伯一瘸一拐帶來的,他布滿風霜的臉上帶著一絲罕見的、被艱難點燃的希望:“建國,聽說了嗎?西頭那片空場子,要搭大帳篷了!說是能擋風,有爐子,還有醫生輪著看…總比咱這破棚子強!”他渾濁的眼睛掃過蘇家窩棚低矮漏風的棚頂,落在青瓦小床裡熟睡的曉光身上,歎息裡帶著勸誡,“娃兒…受不得凍了…”
窩棚裡死一般的寂靜。昏黃的豆油燈光在牆上那些巨大、鮮豔、咧著嘴的太陽上跳躍,光影扭曲,將三個舅舅沉默的身影拉得如同凝固的石雕。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王伯的話像錘子敲在他心上。大帳篷…爐子…醫生…這些字眼帶著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尤其是“醫生”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記憶裡曉光高燒滾燙的額頭上。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衣角,深陷的眼窩裡,是翻江倒海的掙紮。他抬眼,目光掠過牆上衛民畫的太陽,最終死死地、貪婪地定格在“光光的家”裡那個蜷縮的小小身影上。曉光蒼白的臉頰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加脆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他緊繃的神經。去集體點?那裡暖和,有醫生,曉光活下去的機會…或許更大?這個念頭帶著巨大的力量,幾乎要將他拽起。
然而,就在他目光掃過“光光的家”床頭那塊刻著字的青瓦時——“光光的家”四個稚拙而深刻的刻痕,如同最古老的符咒,瞬間釘住了他幾乎要動搖的心。這裡……是大姐用命換來的曉光最後停留的地方,是衛東用血換來的奶粉罐子第一次被打開的地方,是曉光第一次對著太陽露出笑容的地方!這堆冰冷的瓦礫下,埋著爹娘的骨血,埋著大姐和姐夫如果還在)的念想!守著這裡,守著這塊刻著“家”字的青瓦,守著衛民畫滿太陽的牆,仿佛就守住了他們蘇家在這片死亡廢墟上,最後一點沒有被徹底抹去的根!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布滿裂口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撫過青瓦上那深刻冰涼的刻痕。指尖傳來的觸感,粗糙、冰冷,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重量,壓住了他心中翻騰的波瀾。去集體點?把曉光抱進一個擠滿了陌生傷患、充斥著未知病菌、連哭鬨都可能引來側目的巨大帳篷?把她從這唯一刻著她名字的“家”裡帶走?把她從衛民畫的、能讓她安靜下來的太陽牆邊帶走?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深處,那短暫的動搖被一種更深沉、更執拗的守護欲取代。他沉默地低下頭,盯著自己沾滿泥汙的鞋尖,喉嚨裡像是堵了塊滾燙的石頭。
蘇衛東的反應則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當王伯提到“集體安置點”幾個字時,他那雙原本半閉著、布滿血絲和青紫淤傷的眼睛猛地睜開,赤紅的瞳孔裡瞬間燃起警惕和冰冷的戾氣!集體點?人多!混亂!那些冰冷的眼神!那些麻木的盤問!還有……那些戴著紅袖箍的民兵!他那隻纏著臟汙布條、依舊隱隱滲血的右手猛地攥緊,指節發出可怕的“哢吧”聲,仿佛又感受到了麻繩勒進皮肉的劇痛和被關在那個低矮“治安點”窩棚裡的窒息感!
他高大的身軀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肌肉虯結。他猛地抬頭,凶狠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王伯,也掃過窩棚入口那晃動的破草簾子,仿佛那裡隨時會闖進不速之客。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護食般的低吼:“不去!”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深入骨髓的抗拒。集體點對他而言,不是希望,而是另一個冰冷的牢籠,一個可能再次奪走他守護曉光機會的陷阱!他寧願死守在這片埋葬了至親、也記錄了他恥辱和守護的廢墟窩棚裡,至少這裡,他能看得見、守得住!他那隻完好的左手,下意識地、帶著一種保護的姿態,虛虛地攏向青瓦小床的方向。
最直接的反應來自蘇衛民。他原本蜷縮在角落,抱著膝蓋,茫然地看著王伯。但當“集體安置點”、“搬走”這些詞鑽進他混沌的意識時,他像是被無形的針狠狠紮了一下!他猛地跳起來,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踉蹌。他不再看王伯,而是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小獸,撲向那麵畫滿了他心血的土牆!
“太——陽——!”他嘶啞地喊著,布滿蠟筆灰和泥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用力地、一遍遍地指著牆上那些巨大、鮮豔、咧著嘴的笑臉太陽,尤其是那個最新最大的鮮紅太陽。他的目光充滿了巨大的恐懼,仿佛那些太陽下一秒就會因為離開而消失。“光光的——家——!”他又猛地指向“光光的家”床頭那塊刻字的青瓦,聲音因為極度的焦慮而帶上了哭腔,“不走!不走!金剛——保護——!”他語無倫次,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被強行剝離的恐懼。他無法理解集體點的好處,他隻知道,離開這裡,他畫的太陽怎麼辦?刻著“光光的家”的瓦片怎麼辦?曉光要是哭了,沒有太陽看了怎麼辦?他守護曉光的“金剛”那塊小石頭)還在這裡!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抓住牆角一塊冰冷的石頭並非他認定的“金剛”,但他此刻已分不清),抱在懷裡,背靠著畫滿太陽的牆,用身體擋住它們,對著王伯,對著空氣,嘶啞而固執地重複:“不走!光光…家…太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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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看著眼前這一幕——蘇建國沉默撫摸著青瓦刻字的沉重,蘇衛東如同驚弓之鳥般的暴戾抗拒,蘇衛民死死護著牆壁畫作的驚恐執拗,再看向青瓦小床裡那個對此一無所知、依舊沉睡的脆弱嬰孩。他蒼老的臉上滿是無奈和深深的歎息。他理解這種近乎偏執的守護,這廢墟窩棚裡的一切,對這三個傷痕累累的男人和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來說,早已超越了遮風避雨的物理意義。那青瓦刻字是根,那蠟筆太陽是光,是他們在無邊絕望中,親手構築的、僅存的精神堡壘。
“唉…造孽啊…”王伯重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沒再勸說什麼,隻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曉光,便拖著傷腿,默默地退出了這方充滿執念與守護的小小天地。
窩棚裡重新陷入沉寂,比之前更加凝重。寒風卷著安置點那邊隱約傳來的、關於集體點的議論聲,從破草簾子的縫隙裡鑽進來。
蘇建國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目光掃過依舊渾身緊繃、如同炸毛野獸般的衛東,再掃過抱著石頭、背靠太陽牆、眼神固執而惶恐的衛民。最後,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回“光光的家”裡,曉光那張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寧靜的睡顏上。
他不再猶豫。
佝僂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分。他伸出粗糙的手,並非指向窩棚外可能帶來暖意的方向,而是再次落在那塊刻著“光光的家”的青瓦上。指尖感受著那深刻冰涼的觸感,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卻帶著一種磐石落地般的決斷,清晰地回蕩在狹小的空間裡:
“守。”
“守著…光光的家。”
不是選擇留下,而是選擇守護。守護這片廢墟上,他們親手壘砌的瓦片城池,守護牆上那些燃燒的蠟筆太陽,守護刻在青瓦上的四個字所代表的一切——屬於蘇家,也屬於曉光,在這片死亡之地倔強生根的、名為“家”的微光。
蘇衛東緊繃的身體,在聽到大哥那聲“守”時,如同泄了閘的洪水,猛地鬆懈下來,帶著巨大的疲憊向後重重靠在冰冷的斷牆上,閉上眼睛,那隻完好的左手卻依舊虛虛攏向曉光的方向。蘇衛民則像是得到了最神聖的旨意,抱著懷裡的石頭,靠著畫滿太陽的牆,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混合著淚痕和巨大滿足的、無聲的笑容,對著沉睡的曉光,也對著牆上的太陽,喃喃重複:“守…太陽…守家…金剛…在…”
安置點西頭,大帳篷的骨架開始在寒風中矗立。而蘇家的窩棚,如同驚濤駭浪中一艘傷痕累累卻不肯沉沒的小船,在已成廢墟的青瓦巷舊址上,選擇了停泊。他們用沉默的固執,守護著瓦礫堆上那方小小的青瓦城池,和城池裡,他們全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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