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水點的衝突,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平。那聲嘶力竭的“送人”詛咒,那差點爆發的血腥撕打,蘇衛民驚恐的哭喊和蘇衛東被強行壓下的暴怒,都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燙在蘇家三兄弟的心上,也烙在了青瓦巷幸存者們沉默的注視裡。流言並未因這場衝突而消散,反而如同找到了滋生的溫床,在窩棚間的縫隙裡、在排隊等待的沉默中、在疲憊眼神的交換裡,更加隱秘也更加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
“看,被戳到痛處了吧?那蘇衛東,就是個煞星!”
“可不是,要不是他哥攔著,那婆娘怕是要遭殃…帶著這麼個煞星,那丫頭能好?”
“唉,說來說去,孩子可憐啊…三個大老爺們,自己都活不明白,咋養娃娃?那丫頭瘦得跟貓似的,遲早…”
“……聽說西頭老張家媳婦,前年沒了孩子,想孩子想得魔怔了,托人到處打聽有沒有…唉…”
這些壓低的聲音,如同跗骨的毒蛇,無孔不入。蘇建國去領那點可憐的救濟糧,能感覺到背後針紮般的目光和竊竊私語。蘇衛東拖著傷體去廢墟邊緣想找點能換東西的“硬貨”,所過之處,人群會下意識地避開幾步,眼神裡充滿了警惕和疏離。連懵懂的蘇衛民,抱著曉光坐在窩棚門口曬太陽如果那慘淡的冬日能稱得上太陽的話),偶爾抬頭,也能看到路過的人投來那種複雜的、帶著憐憫又帶著窺探的目光,這目光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會把曉光抱得更緊,對著牆上的太陽嘶啞地重複:“金剛…保護…光光…家…”
窩棚裡的空氣,比外麵的寒風更冷,更沉重。蘇衛東靠坐在牆角,周身籠罩著一層幾乎凝固的陰鬱和戾氣。他那隻纏著臟汙布條的手緊握成拳,指縫裡滲出的血混著膿液,將布條染成更深的暗褐色。他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窩棚入口晃動的草簾子,仿佛那裡隨時會闖進奪走曉光的“敵人”。每一次外麵傳來稍大的議論聲,他的肌肉都會瞬間繃緊,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野獸磨牙般的低吼。他像一座被強行封死的火山,內裡的熔岩在流言的催化下日夜翻騰,隨時可能衝破薄弱的岩殼,帶來毀滅性的噴發。他不再輕易走出窩棚,仿佛隻有這方寸之地,才是他守護曉光的唯一堡壘。
蘇衛民則陷入了更深的恐懼。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興致勃勃地指給曉光看牆上的太陽,或者用“玩具”逗她咿呀。他總是緊緊抱著曉光,蜷縮在“光光的家”旁邊,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像一隻受驚過度、時刻警惕著陷阱的幼獸。他一遍遍地摸著床頭那塊刻字的青瓦,又一遍遍地指著牆上的太陽,對著沉睡或醒來的曉光,嘶啞地、神經質地重複:“光光…家…”“太陽…在…”“不走…”“不送人…”仿佛這些詞語是抵禦外界惡意的唯一咒語。
而蘇建國,這個家的主心骨,承受著最沉重的壓力。流言像冰冷的毒針,日夜穿刺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他看著衛東眼中日益累積的暴戾,看著衛民被恐懼折磨得惶惶不可終日,看著曉光在懵懂中依舊蒼白的小臉,心如刀絞。他沉默地做著一切:取水、領糧、調配曉光那點可憐的糊糊、用鄰居給的舊布仔細地給她更換墊布。但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沉默,那佝僂的脊背都仿佛又沉重了一分。深陷的眼窩裡,是翻騰的憂慮,是對未來更深的茫然,還有一股被反複捶打、卻始終未曾熄滅的火焰——守護的火焰。
導火索在一個飄著細雪的午後被點燃。
王伯拖著傷腿,再次來到窩棚門口,臉上帶著為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他沒進來,隻是掀開草簾子一角,對著裡麵沉默忙碌的蘇建國,壓低聲音道:“建國…西頭老張家…托我…帶個話…”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他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媳婦想孩子想得…唉…他們…他們說…要是你們…實在艱難…他們願意…願意接過去…當親生的養…給口飯吃…”
“接過去”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窩棚裡所有人的神經上!
蘇衛東猛地睜開眼!赤紅的雙瞳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凶光!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猛虎,轟然從牆角彈起!那隻完好的左手閃電般抓起腳邊一塊冰冷的碎石,手臂肌肉賁張,帶著撕裂風聲就要朝門口的草簾子砸去!喉嚨裡壓抑的咆哮如同悶雷滾動:“我操他——”
“衛東——!”
蘇建國嘶啞的怒吼比他動作更快!他如同一道灰色的閃電,猛地撲到衛東身前,用自己整個佝僂的身體死死擋住了衛東的去路,也擋住了他擲向門口的視線!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攥住了衛東那隻抓著石頭、青筋暴起的手腕!
“放開——!!”蘇衛東目眥欲裂,狂暴的力量幾乎要將瘦弱的大哥甩開!他死死盯著草簾子外王伯模糊的身影,眼中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火焰,“他們敢——!誰敢打光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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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棚角落裡,蘇衛民發出一聲驚恐到極致的尖叫!他猛地將懷裡的曉光死死摟住,整個人蜷縮起來,背靠著畫滿太陽的牆,用身體護住曉光,對著王伯的方向,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不送人——!光光——我的——!金剛——打——!”
混亂!暴怒!恐懼!絕望!
所有的情緒在狹小的窩棚裡轟然爆炸,將空氣擠壓得令人窒息!
就在這千鈞一發、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失控的頂點!
蘇建國死死攥著衛東的手腕,承受著他狂暴的掙紮。他沒有看暴怒的弟弟,也沒有看驚恐的衛民。他那雙深陷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穿透了混亂的漩渦,死死地、無比專注地,落在了青瓦小床床頭——那塊刻著“光光的家”四個字的青瓦上!
粗糙深刻的筆畫,在昏暗中,如同燃燒的烙印,灼燙著他的靈魂。
大姐用生命托舉的手,姐夫或許)在廢墟下的無聲呐喊,衛東手上乾涸和新鮮的血跡,衛民畫太陽時專注到扭曲的臉龐,曉光第一次綻開的、純淨無瑕的笑容……所有的一切,如同奔騰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沉默的堤壩!
他猛地抬起頭!
不再佝僂!不再沉默!一股從未有過的、如同火山爆發般的磅礴力量,從他瘦削佝僂的身體裡轟然迸發!他攥著衛東手腕的手非但沒有鬆開,反而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硬生生將狂暴掙紮的衛東拽得一個趔趄!同時,他猛地轉身!
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威嚴!
他麵向窩棚入口那晃動的草簾子,麵向簾子外可能存在的所有窺探者和流言蜚語,麵向整個冰冷的世界!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布滿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在燃燒!深陷的眼窩裡,那常年死寂的平靜被徹底焚毀,隻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熊熊燃燒的火焰!他乾裂起皮的嘴唇張開,用儘全身的力氣,發出了一聲嘶啞卻如同驚雷炸響、足以穿透窩棚、響徹這片廢墟的宣告:
“曉光——姓蘇——!!”
聲音撕裂空氣,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和穿透一切的重量!
“她是我們蘇家的孩子——!!”
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鐵錘,沉重無比!
“我們——!就是她的爹娘——!!!”
最後一句,如同宣誓,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後路的決絕!
他猛地抬起那隻空著的、同樣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不是指向王伯,而是如同最堅定的旗手,指向窩棚裡那塊刻著“光光的家”的青瓦!指向那片色彩灼目的太陽牆!最終,指向被衛民死死抱在懷裡、茫然睜著烏溜溜大眼睛的曉光!
“誰——也彆想——把她從我們身邊——帶走——!!!”
嘶啞的、帶著血沫的聲音,如同受傷雄獅最後的咆哮,在狹小的窩棚裡轟然回蕩,震得棚頂的灰塵簌簌落下!那聲音裡蘊含的力量、決心和不容置疑的守護意誌,如同實質的衝擊波,瞬間壓過了衛東的暴怒咆哮,蓋過了衛民的驚恐哭喊!
窩棚內外,一片死寂。
蘇衛東被他大哥那從未有過的爆發和宣言徹底震住了!他那隻抓著碎石的手,僵在半空,狂暴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隻剩下劇烈的喘息和難以置信的茫然。他赤紅的雙瞳,死死盯著大哥那如同標槍般挺直的儘管依舊佝僂)背影,再看向那塊刻字的青瓦和曉光。
蘇衛民的哭喊戛然而止!他驚恐的雙眼瞪得溜圓,看著大哥指向曉光和“光光的家”的手,又看看牆上那些巨大的、鮮豔的太陽。大哥那嘶啞卻無比清晰的宣告,如同最強大的咒語,瞬間驅散了他心中巨大的恐懼。他抱著曉光,嘴唇哆嗦著,想重複大哥的話,卻激動得發不出聲音。
草簾子外,王伯的身影僵硬地立在寒風中。他蒼老的臉上充滿了震驚和複雜。簾子縫隙裡透出的光線,照亮了蘇建國那如同燃燒般的身影,也照亮了他指向“光光的家”和曉光時,那不容置疑的、仿佛與這片廢墟融為一體的決絕姿態。
蘇建國吼完,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他深陷的眼窩通紅,不是因為淚水,而是因為剛才那傾儘全力、幾乎抽空生命的宣告。但他沒有倒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指向曉光的手。那隻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他不再看門口的王伯,仿佛剛才的宣告已經耗儘了他所有的言語。他轉過身,佝僂的背脊重新彎了下去,仿佛那瞬間的挺直耗儘了所有的力氣。他沉默地走到角落,拿起那半罐珍貴的奶粉,又拿起那個摔癟的破鐵皮桶裡沉澱好的水。動作恢複了往日的緩慢和專注,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宣告從未發生。
然而,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分量。那嘶啞的宣告,如同最堅硬的界碑,已經深深砸進了這片廢墟的土地裡,也砸進了每一個聽到它的人心中。
曉光姓蘇。
他們是她的爹娘。
誰也彆想把她帶走。
這是沉默的蘇建國,用儘生命發出的、最堅定也最沉重的誓言。守護,不再僅僅是行動,更是一種向整個世界宣告的、不可動搖的身份和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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