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絞索依舊緊緊勒在青瓦巷幸存者的脖頸上,食物的匱乏像永不消散的陰雲。蘇建國和蘇衛東早出晚歸,帶回來的糧票和毛票換來的東西,填飽三個大人的肚子尚且艱難,更彆提讓病弱的曉光得到足夠的滋養。曉光的小臉依舊蠟黃,抱在懷裡輕飄飄的,讓人心頭發慌。窩棚裡,常常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焦灼,連牆上那些咧著嘴大笑的鮮豔太陽,在昏暗中都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蘇衛民的世界,卻依舊固執地圍繞著曉光旋轉。他不懂糧票毛票的換算,不懂廢墟深處的危險,不懂大哥二哥深鎖的眉頭下壓著多少重擔。他隻知道,光光瘦了,光光吃得少,光光需要“好吃的”。
這天下午,寒風稍歇,慘淡的冬日難得露了點臉。蘇衛民抱著曉光,像往常一樣,蜷縮在窩棚門口一小塊相對避風的空地上曬太陽。他把曉光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和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曉光病後精神萎靡,隻是安靜地待著,眼神有些茫然。
衛民像往常一樣,指著窩棚牆壁上那些巨大的、色彩濃烈的太陽,嘶啞地、一遍遍地哄著:“光光…看!太陽…笑!”又拿出他那幾件寶貝“玩具”——木頭鴨子、紅色瓶蓋、“金剛”石頭,笨拙地在曉光眼前晃動,模仿著各種怪異的聲音。
窩棚旁邊不遠處,是安置點一片相對空曠的場地,成了孩子們難得的嬉戲之處。幾個同樣麵黃肌瘦、穿著破爛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鬨,或者蹲在地上用樹枝在塵土裡胡亂畫著什麼。他們的笑聲尖利而短暫,帶著一種災難後特有的、脆弱的生命力。
衛民的嘶啞解說和怪異的模仿聲,吸引了其中一個紮著稀疏黃毛小辮、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她好奇地停下追逐的腳步,慢慢蹭到窩棚附近,睜著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衛民和他懷裡的曉光,目光很快被窩棚牆壁上那些巨大鮮豔、咧著嘴的太陽牢牢吸引住了。
“哇…”小女孩發出低低的驚歎,臟兮兮的小手指著牆上那個最大的、明黃和橘紅交織的笑臉太陽,“好大的…花臉!”她沒見過這麼鮮豔、這麼巨大的“畫”。
衛民聽到聲音,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向小女孩。他不懂“花臉”是什麼,但他看到了小女孩眼中毫不掩飾的驚奇和…喜歡?就像光光第一次看到太陽時的樣子!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被認同的興奮和想要分享的衝動,猛地湧上衛民混沌的心頭!他立刻咧開嘴,露出一個同樣笨拙卻無比真誠的笑容,指著牆上的太陽,嘶啞地回應:“太——陽——!笑——!好看!”
他看看懷裡依舊蔫蔫的曉光,再看看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一個模糊卻強烈的念頭冒了出來:畫!給…給她畫!畫個…太陽!
他不再猶豫,像接到神聖指令的士兵。他小心翼翼地將曉光放在自己盤起的腿上,用身體護住。然後,從他那件破棉襖的口袋裡那裡是他隨身攜帶的“彈藥庫”),急切地翻找出一塊隻剩下指甲蓋大小的鮮紅色蠟筆頭,還有一塊更小的、顏色很淡的黃色蠟筆頭。
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腳下那片相對平整、鋪著細碎塵土和沙礫的泥地上。這就是他的“畫布”!
衛民跪在地上,身體前傾,幾乎趴在了地麵上。他用那隻沾滿凍瘡和蠟筆灰、指關節粗大的手,緊緊捏住那小小的紅色蠟筆頭。他不再對著牆用力塗抹,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誠的專注,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極其小心地畫了起來。
線條依舊粗獷笨拙,但動作卻異常輕柔。他用紅色的蠟筆頭,畫了一個歪歪扭扭、卻比牆上任何一個都要圓潤一些的圓圈。接著,用那點可憐的黃色蠟筆頭,在圓圈周圍,畫出許多細密短促的、如同絨毛般的芒線。最後,他在圓圈中央,用指甲極其認真地、輕輕地刻下了一個彎彎的、小小的嘴巴。
一個巴掌大小、顏色鮮豔、咧著小嘴的“笑臉太陽”,在冰冷的泥地上誕生了!它不像牆上的太陽那樣巨大狂放,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笨拙的溫柔。
“給…給你!”衛民抬起頭,沾滿塵土的臉上帶著巨大的期待和一絲緊張,指著地上的小太陽,嘶啞地對那個小女孩說,“太——陽——!笑——!”
小女孩驚呆了!她看著地上那個鮮豔的、會笑的“太陽”,又看看衛民沾滿蠟筆灰和泥土的、真誠的笑臉,大眼睛裡瞬間迸發出巨大的驚喜!她蹲下來,伸出臟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泥地上那凸起的、鮮豔的蠟筆痕跡,仿佛在確認它的真實。
“真好看!”小女孩的聲音帶著雀躍。她看看衛民,又看看自己空空的口袋,小臉上露出一絲為難。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飛快地從自己同樣破舊的棉襖口袋裡,掏出了一小塊用破紙包著的、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一小塊省下來的、被壓得有些變形的雜糧糖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給…給你!”小女孩學著衛民的樣子,將那塊小小的糖塊,小心翼翼地放在衛民麵前的地上,就在那個泥地太陽的旁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完成一場偉大交換的興奮和滿足。
衛民愣住了!他看看地上那個小小的、黑乎乎的糖塊,又看看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畫的泥地太陽。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暖流和奇異的成就感,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茫然!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混合著蠟筆灰、泥土和巨大喜悅的、無比燦爛的笑容!他嘶啞地、用力地點頭:“嗯!太陽…笑!好看!”
這小小的“交易”,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瞬間吸引了附近其他孩子的注意。
“他畫的是什麼?”
“太陽!會笑的太陽!”
“我也要!我也要畫!”
“我用這個跟你換!”
孩子們像發現寶藏的小麻雀,呼啦一下圍了過來。他們不再懼怕衛民這個平時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大哥哥”,好奇和渴望淹沒了膽怯。
衛民被孩子們的熱情包圍了。他不再感到不安,反而被一種巨大的、被需要的興奮填滿。他成了這片小小空地上的“焦點”!他像變魔術一樣,從他的“彈藥庫”裡掏出各種顏色的蠟筆頭殘骸:天藍色的、深綠色的、臟粉色的……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根據孩子們模糊的要求“要小鳥!”“要花花!”“要果果!”),用儘他所有的“藝術天賦”和蠟筆頭最後一點生命,在塵土上塗抹著。
他畫了用天藍色和土黃色線條拚湊的、歪歪扭扭的“小鳥”;畫了用深綠色和粉紫色色塊堆疊的、爆炸般的“大花”;畫了用橘紅色圓圈代表的“果果”……每一幅都粗陋不堪,甚至滑稽可笑,但那鮮豔飽和的色彩,那誇張的造型,那被指甲刻出的、用力咧開的笑容,卻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和純粹的快樂,瞬間俘獲了孩子們的心!
孩子們興奮地圍著他,嘰嘰喳喳,像一群快樂的小麻雀。他們爭先恐後地拿出自己僅有的、微不足道的“寶貝”:一小塊烤得焦黑的土豆皮、一顆不知從哪裡撿來的、磨得光滑的彩色玻璃珠、一小截褪了色的紅頭繩、甚至是一塊相對乾淨些、形狀好看的鵝卵石……
“換這個太陽!”
“換這個小鳥!”
“換這個果果!”
衛民來者不拒!他嘶啞地應著“嗯!”,布滿凍瘡和蠟筆灰的臉上,笑容從未如此燦爛和滿足。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孩子們遞過來的每一樣東西,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塞進自己破棉襖的口袋裡。他不再隻是對著曉光畫畫,他成了這片小小廢墟上,用色彩和笑容換取“珍寶”的“大畫家”!
當夕陽西下,孩子們被家人喚回,小小的空地重新恢複冷清時,衛民的破棉襖口袋已經變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他懷裡抱著曉光,臉上、手上、衣服上沾滿了各種顏色的蠟筆灰和地上的泥土,狼狽不堪,但那雙紅腫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就感和純粹的快樂!
他腳步輕快地跑回窩棚雖然依舊有些踉蹌),掀開草簾子,像凱旋的將軍。蘇建國和蘇衛東剛回來不久,正疲憊地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就著一點點雪水啃著硬邦邦的窩頭。看到衛民這副模樣,兩人都愣住了。
衛民衝到大哥和二哥麵前,小心翼翼地將懷裡依舊蔫蔫的曉光交給蘇建國。然後,他像個獻寶的孩子,急不可待地將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
嘩啦——
一小堆“戰利品”掉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焦黑的土豆皮、彩色的玻璃珠、褪色的紅頭繩、光滑的鵝卵石、幾顆乾癟的野棗核、甚至還有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帶著牙印的、不知名的小點心渣!
蘇建國和蘇衛東看著地上這堆在大人眼裡幾乎等同於垃圾的“寶貝”,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衛民卻興奮得滿臉放光!他指著地上那堆東西,又用力地拍著自己沾滿蠟筆灰的胸膛,嘶啞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破音,充滿了無比的自豪和驕傲,一字一頓地、清晰地向大哥二哥宣告:
“我!給!光!光!掙!的——!”
他蹲下身,極其小心地撿起那塊帶著牙印的點心渣,獻寶似的遞到曉光的小嘴邊,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光光…吃!好吃!…衛民…掙的!”
窩棚裡一片寂靜。
蘇建國佝僂著背,看著地上那堆五顏六色的“垃圾”,再看看衛民布滿蠟筆灰和泥土、卻洋溢著巨大喜悅和自豪的臉,看著他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混合著心酸、震撼和無法言喻的暖流,猛地衝撞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臟。他深陷的眼窩瞬間濕潤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隻能伸出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重,摸了摸衛民沾滿蠟筆灰和泥土的頭發。
蘇衛東靠坐在牆根,赤紅的雙瞳掃過地上那堆“戰利品”,再看看衛民那副驕傲得像隻小公雞的模樣,緊抿的、帶著黑痂的嘴角,極其罕見地、清晰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卻是一種比笑容更複雜、更沉重的動容。他那隻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最終隻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曉光似乎被衛民興奮的情緒感染,也可能是聞到了那一點點心渣微弱的甜香,蒼白的小嘴無意識地咂了一下,發出一個極其細微的“吧唧”聲。
這細微的聲音,對衛民來說,就是最高的獎賞!他立刻忘記了疲憊和狼狽,將那塊點心渣更加小心地湊近曉光的小嘴,嘶啞地、一遍遍地重複:“光光…吃!…衛民掙的!…好吃!”
昏黃的油燈下,衛民用他笨拙的畫筆畫出的“笑臉太陽”和“小鳥果果”,換來的這堆微不足道的“珍寶”,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它們無法真正解決曉光的營養問題,卻像一道微弱卻無比絢麗的彩虹,劃破了這個家沉重的陰霾,帶來了苦難中一絲最純粹的、屬於蘇衛民的快樂和“貢獻”。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曉光,也照亮了舅舅們被生存重擔壓得幾乎喘不過氣的心。
喜歡青瓦巷裡的向陽花請大家收藏:()青瓦巷裡的向陽花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