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日子,沉重得如同壓在肩頭的濕棉被,吸飽了絕望的寒氣。饑餓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寒冷是如影隨形的同伴,傷痛和焦慮啃噬著每一根神經。但在這片望不到儘頭的灰暗裡,偶爾,也會猝不及防地漏下幾縷微光,短暫地刺破陰霾,照亮窩棚裡那方小小的“光光的家”,讓舅舅們傷痕累累的心得到片刻喘息和近乎貪婪的慰藉。
肉湯的香氣:
那是一個飄著細碎雪沫的傍晚。蘇建國拖著比往日更加沉重的腳步回到窩棚,佝僂的背脊仿佛隨時會被壓垮。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裡,除了那點少得可憐的糧票和毛票,還緊緊攥著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著、隻有半個巴掌大小的東西。油紙邊緣滲出一點微弱的、凝固的油漬。
“今天…清理隊那邊…食堂裡熬骨頭湯…剩了點油渣和碎肉…”蘇建國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幾乎不敢置信的微顫,深陷的眼窩裡亮起一絲微弱的光,“管事的…看我…看我乾活實誠…偷偷給的…”
油紙被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麵是幾塊焦黃色、邊緣帶著一點炸過的酥脆的油渣,還有幾小塊粘連在一起的、深褐色的碎肉末!分量少得可憐,加起來可能都沒有小孩拳頭大,但那濃鬱的、帶著油脂和肉類的特殊香氣,卻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在冰冷死寂的窩棚裡激蕩起巨大的漣漪!
蘇衛東靠坐在牆角,原本陰鬱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赤紅的雙瞳死死盯著大哥手裡那點油光發亮的“珍寶”,喉嚨不受控製地滾動了一下,發出清晰的吞咽聲。蘇衛民更是像被按下了開關,猛地從蜷縮的角落彈起,紅腫的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點肉,喉嚨裡發出無意識的、帶著巨大渴望的“咕嚕”聲。
沒有歡呼,沒有爭搶。蘇建國沉默地走到那個摔癟的破搪瓷缸子旁。他將那點珍貴的油渣碎肉全部倒進去,又倒入小半缸沉澱好的水。然後,他趴在地上,用比以往更加專注、更加小心的姿態,守護著那一小簇用來加熱的微弱火苗。火光跳躍,映著他布滿風霜、溝壑縱橫的臉,每一道皺紋都仿佛被這微弱的暖意熨帖著。
油脂和碎肉在溫水中慢慢化開,那濃鬱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肉香,如同最強大的魔法,瞬間驅散了窩棚裡無處不在的濕冷、塵土和絕望的氣息,霸道地充盈了每一寸空間!這香氣如此陌生,又如此勾魂攝魄,讓三個早已習慣饑餓的胃袋發出了更加響亮的、此起彼伏的抗議聲。
湯熱了,渾濁的湯麵上漂浮著點點金黃的油星和細碎的肉末。蘇建國用那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極其小心、極其公平地將湯和裡麵那點可憐的“乾貨”分成四份。最大、油星最多的一份,自然是曉光的糊糊底湯。
曉光似乎也被這異常的香氣吸引了。當蘇建國用小木片舀起一點點溫熱的、帶著油花的肉湯,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邊時,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抗拒或隻是本能吮吸。她的小嘴微微張開,小小的舌頭試探性地舔了舔木片邊緣,烏溜溜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一絲懵懂的驚奇,隨即本能地、用力地吮吸起來!吞咽得比喝奶糊糊時更有力!
“光光…喝…香…”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映著曉光吮吸的動作,深陷的眼窩微微發紅。他自己那份隻有淺淺一個碗底,清湯寡水,漂浮著可憐的兩三點油星和幾乎看不見的肉末。他捧起碗,沒有立刻喝,而是深深地嗅了一口那久違的、令人心醉的肉香,仿佛這香氣本身就足以果腹。然後,才極其緩慢地、珍惜地啜飲了一小口,讓那點微弱的鹹鮮和油潤在舌尖停留許久,才緩緩咽下。一股久違的暖意,從冰冷的食道滑入空癟的胃袋,再蔓延至四肢百骸,帶來一種近乎虛幻的滿足感。
蘇衛東和蘇衛民也捧著自己的那份,動作幾乎同步。蘇衛東閉著眼,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將那份帶著油花和零星肉末的湯水一飲而儘,仿佛那不是湯,而是續命的瓊漿。蘇衛民則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著碗底殘留的油星和一點點肉渣,舔得乾乾淨淨,然後咧開嘴,露出一個混合著油光和巨大滿足的、無聲的笑容,對著牆上的太陽嘶啞地喊:“好…吃!太陽…笑!”
一小碗飄著油星的肉湯,成了這個寒冷長夜裡,最溫暖奢侈的盛宴。那點微弱的油光和肉香,在每個人的胃裡和心頭,點燃了一豆短暫卻無比真實的光亮。
模糊的“舅”:
曉光在舅舅們笨拙卻全心的嗬護下,艱難地成長著。她依舊瘦小,但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裡,屬於嬰兒的懵懂好奇之外,似乎漸漸多了一絲對周圍人和物的模糊認知。
這天午後,陽光難得穿透厚重的雲層,在窩棚門口投下一小片慘淡的光斑。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門口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上,懷裡抱著曉光。他正用一塊相對乾淨的破布,蘸著沉澱的水,極其小心地給曉光擦拭小手。動作輕柔,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笨拙地避開曉光細嫩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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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光似乎很享受這輕柔的觸碰,小腦袋舒服地靠在大舅破舊的棉襖上,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大舅布滿風霜、卻異常專注的臉。她的小嘴無意識地動著,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咿呀聲。
蘇建國低著頭,深陷的眼窩裡滿是疲憊,卻依舊耐心地擦拭著。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曉光小小的掌心,帶來一絲癢意。
就在這時——
曉光看著大舅近在咫尺的臉,小嘴停止了無意義的咿呀,極其認真地、皺著小眉頭,似乎在努力地調動著什麼。她的小嘴再次張開,這一次,不再是含糊的音節,而是極其費力地、清晰地吐出了一個模糊的、帶著濃重水音的單字:
“糾…糾…”
聲音很輕,很模糊,像初生小鳥怯生生的鳴叫。
但窩棚內外,時間仿佛瞬間凝固了!
蘇建國擦拭的動作猛地僵住!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睜大,難以置信地、死死地看向懷裡的小人兒!佝僂的背脊瞬間挺直了一分!深陷的眼窩裡,那常年沉鬱的死水被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徹底劈開!翻湧起驚濤駭浪般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糾…糾…”曉光似乎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吸引,又努力地、清晰地重複了一遍,烏溜溜的眼睛依舊看著大舅的臉,帶著一絲懵懂的探索。
“舅——!光光——!”蘇建國嘶啞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巨大的狂喜,猛地爆發出來!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仿佛舒展開來,綻放出一種近乎神聖的光芒!他再也顧不得其他,將曉光緊緊抱在懷裡,布滿凍瘡的臉頰貼著她細嫩的小臉,滾燙的淚水瞬間衝出眼眶,混合著喜悅洶湧而下!“光光叫舅了!叫舅了!我的好光光——!”
窩棚裡,靠坐在牆根的蘇衛東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瞳裡,那慣常的陰鬱和戾氣瞬間被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取代!他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那隻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抬起,似乎想觸碰曉光,卻又僵在半空。
蜷縮在角落玩石頭的蘇衛民也被這巨大的動靜驚動。他茫然地抬起頭,看看激動得語無倫次、淚流滿麵的大哥,再看看大哥懷裡咿呀的曉光。他聽不懂“舅”的含義,但他感受到了大哥那從未有過的巨大喜悅!這喜悅瞬間感染了他!他猛地跳起來,咧開嘴,露出一個同樣巨大的、混合著蠟筆灰和泥汙的笑容,指著牆上的太陽,又蹦又跳,嘶啞地跟著喊:“舅!舅!光光…叫…太陽…笑!”
曉光被大舅突然的激動和衛民哥哥的蹦跳嚇了一跳,烏溜溜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小嘴微微張開,發出一個帶著水音的“啊?”聲,仿佛在疑惑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這聲模糊的“糾”,如同天籟,瞬間穿透了窩棚裡所有的沉重和陰霾。它不僅僅是一個音節,更是曉光對這個世界、對守護她的舅舅們最初的、模糊的回應和認同。它像一道最純淨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亮了舅舅們疲憊不堪的心田,讓他們在這一刻,忘記了所有的苦難,隻為一個模糊的稱呼而欣喜若狂,淚流滿麵。
被衝刷的太陽與無聲的修補:
夜裡,一場毫無征兆的冷雨敲打著窩棚頂上的塑料布,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寒風卷著雨絲,從破草簾子的縫隙裡鑽進來,帶來刺骨的濕冷。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窩棚裡彌漫著潮濕的土腥味和寒意。蘇衛民醒來,習慣性地望向自己畫滿了太陽的土牆。當他的目光落在那片靠近門口、昨夜被滲入雨水打濕的牆麵時,他紅腫的眼睛猛地瞪大!
他昨晚新畫的、用僅剩的一點天藍色蠟筆塗抹的一隻“小鳥”,還有旁邊一個咧著嘴大笑的橘紅色太陽,被雨水衝刷、浸泡得麵目全非!鮮豔的顏色褪去大半,融化成一片片模糊、肮臟的色塊,順著粗糙的牆麵流淌下來,形成一道道難看的水痕。那隻“鳥”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藍色輪廓,太陽咧開的嘴巴也隻剩下一條歪歪扭扭的、灰暗的刻痕。
“鳥…鳥…太陽…”衛民發出一聲帶著巨大驚恐和心痛的嘶喊!他撲到牆邊,沾滿凍瘡的手指顫抖著,徒勞地想去觸碰那被雨水毀掉的色彩,喉嚨裡發出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那是他給光光畫的!光光喜歡看的!現在…沒了!被壞雨衝走了!
他像失去了最珍貴的寶物,無助地蹲在牆邊,紅腫的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蠟筆灰和泥汙,衝刷出道道泥痕。他一遍遍地指著那片模糊的色塊,對著剛剛醒來的曉光,嘶啞地哭喊:“壞雨…壞…金剛…打雨…打!”
曉光被他的哭喊聲驚擾,在青瓦小床裡不安地扭動起來,發出細弱的哼唧。
蘇建國默默地看著衛民傷心的樣子,又看了看牆上那片被雨水毀掉的色彩。他沒有說話,隻是深陷的眼窩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他佝僂著背,默默地走到角落裡他那堆破布包袱旁。在裡麵仔細地翻找了一會兒,最終找出了一小截隻剩下小拇指長短的、顏色暗淡的橘紅色蠟筆頭——這是他之前幫衛民收集蠟筆時,自己悄悄留下的一點點備用,以備不時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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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著那截小小的蠟筆頭,走到那片被雨水衝刷得模糊不堪的牆麵旁。他默默地蹲下身,佝僂的背脊彎成一道沉重的弧線。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極其笨拙地捏住那小小的蠟筆頭。
他先是湊近那個隻剩下刻痕的太陽嘴巴位置。他屏住呼吸,用儘蠟筆頭最後一點力氣,沿著那條模糊的刻痕,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塗抹、摩擦。動作笨拙而專注,如同在進行一項神聖的修補儀式。橘紅色的蠟筆艱難地在濕潤粗糙的牆麵上留下痕跡,雖然顏色暗淡,卻一點點將那咧開的嘴巴重新勾勒出來,讓它再次“笑”了起來。
接著,他又看向那隻模糊的“小鳥”輪廓。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嘗試修補,但蠟筆頭實在太短,顏色也不匹配隻有橘紅)。最終,他放棄了複原“小鳥”,而是用那點可憐的橘紅色,在模糊的藍色輪廓旁邊,極其小心地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小圓圈——代表“果果”。他不懂藝術,但他知道,光光喜歡看“果果”。
做完這一切,那截小小的橘紅色蠟筆頭也徹底磨禿了。蘇建國默默地將蠟筆頭收好。他站起身,佝僂的背脊依舊沉重。他沒有看衛民,也沒有解釋,隻是默默地走到曉光的小床邊,用沉澱的水,開始給她擦拭小臉。
衛民呆呆地看著牆上被大哥修補過的“太陽”和新畫上去的“果果”。雖然顏色暗淡,雖然形狀依舊笨拙,但那重新咧開的嘴巴和那幾個小圓圈,卻仿佛帶著一種神奇的魔力,瞬間驅散了他心中的巨大悲傷!他紅腫的眼睛裡還含著淚,嘴角卻已經不受控製地咧開了!他指著牆,對著曉光,又哭又笑地嘶喊:
“太陽…笑!…果果…在!”
“大哥…畫!…金剛…保護!”
窩棚裡,肉湯的餘香早已散儘,曉光那聲模糊的“糾”也已停歇。但牆上那隻被雨水衝刷後又被笨拙修補、咧著暗淡笑容的太陽,和那幾個歪歪扭扭的“果果”,卻無聲地訴說著生活的另一種微光。它不在豐盛的餐桌上,不在華麗的辭藻裡,而在舅舅們沉默的守護、笨拙的修補和對曉光每一絲微小心願的珍視之中。這微光如此微弱,卻足夠穿透苦難的濃霧,照亮彼此前行的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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