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外的風聲漸漸小了,夜沉得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破棉絮,又冷又重。推土機隱約的轟鳴早已停歇,隻有遠處安置點零星的狗吠,在寒夜裡顯得格外刺耳。窩棚裡,那盞昏黃的油燈成了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裡不安地跳動,將三個男人沉默而沉重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隨著光影搖曳,如同三座凝固的山巒。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背靠著那麵被衛民塗抹得色彩濃烈、又被雨水衝刷得斑駁陸離的土牆。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身下冰涼的泥土,指尖偶爾觸碰到一枚尖銳的小石子,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深陷的眼窩裡,那潭死水般的沉鬱並未因夜晚的降臨而消散,反而像被投入了更深沉的墨汁,濃得化不開。搬遷通知單被他塞進了牆縫深處,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隔絕那個冰冷的“信號”,但“離開”的念頭,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他每一寸神經。
他緩緩抬起眼,目光越過搖曳的燈影,落在青瓦小床裡。曉光睡得很沉,小小的身體裹在破布裡,隻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微弱的光線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隨著平穩的呼吸微微顫動。看著這張沉睡的小臉,蘇建國心口那沉重的巨石,仿佛被撬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泄露出一點點帶著暖意的酸楚。
無論以後住哪兒……他心裡無聲地重複著這個念頭。新房子?板房?還是另一片廢墟?他想象不出那房子的樣子。但他知道,隻要這小人兒還在,隻要這微弱的呼吸還在,他這身骨頭,就得撐著!這念頭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壓過了心頭那翻湧的、對“瓦礫之家”深入骨髓的不舍。
蘇衛東靠坐在斷牆的陰影裡,高大的身軀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赤紅的雙瞳在昏暗中閃爍著警惕的光,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炭火。那兩張塞進牆縫的通知單,如同引燃的導火索,在他心底不斷引爆著不安的雷暴。登記?搬遷?暴露?那個叫“趙鐵軍”的幽靈會不會嗅著味回來?誰敢動曉光一根汗毛?!他那隻完好的左手,一直無意識地按在腰間——那裡,是他磨得極其鋒利的半截鋼筋,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破棉襖傳遞到掌心,帶來一絲病態的、用以對抗虛無威脅的“安全感”。他的目光,也死死鎖在青瓦小床上,守護的姿態緊繃如滿弓。新家?他不在乎。他在乎的,隻有這一方青瓦圍欄裡的小小世界。
蘇衛民蜷縮在離曉光小床最近的地方,懷裡緊緊抱著他的“金剛”石頭。紅腫的眼睛半睜半閉,沾滿蠟筆灰和泥汙的臉頰上還殘留著哭過的痕跡。他聽不懂複雜的未來,但他能感受到大哥身上彌漫的沉重,二哥周身散發的冰冷戾氣。這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安。他的目光,固執地停留在牆上那些咧著嘴大笑的太陽上,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錨點。他嘴裡無聲地嚅囁著:“太陽…在…金剛…保護光光…”像念著抵禦恐懼的咒語。
昏黃的油燈,無聲地燃燒著,燈油將儘,火苗跳動得更加微弱,卻依舊執著地照亮著“光光的家”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光影在曉光沉睡的小臉上溫柔地流淌,在她細軟的額發上跳躍,在她微微起伏的小胸脯上投下暖色的光斑。這微弱的光,仿佛擁有奇異的魔力,悄然彌散在三個男人沉重的心頭。
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長久地凝視著曉光沉睡的小臉。那小小的、毫無防備的睡顏,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終於撬開了他緊鎖的喉嚨。他嘶啞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深處傳來,打破了窩棚裡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個字都像沾著血的石子,緩慢而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無論以後……住哪兒……”他頓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最終化為一種磐石般的沉凝,“我們三個……”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陰影裡蘇衛東繃緊的側臉,掃過蜷縮著、目光執拗盯著牆上太陽的蘇衛民,最後落回曉光身上,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不容置疑的篤定:
“……永遠……都是光光的……靠山。”
“靠山”兩個字,被他用儘力氣從乾澀的喉嚨裡擠出來,嘶啞,卻帶著一種千鈞的力量!這是誓言,是烙印,是在這片搖搖欲墜的廢墟之上,在即將到來的未知遷徙之前,用血脈和苦難熔鑄出的、最原始的承諾!
蘇衛東的身體猛地一震!
陰影裡,那雙赤紅的雙瞳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如同沉睡的火山被瞬間點燃!大哥的話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被不安和暴戾包裹的心防上!他猛地轉過頭,赤紅的眼瞳如同燃燒的烙鐵,死死釘在大哥布滿風霜、卻寫滿決絕的臉上!
“靠山”……這兩個字像滾燙的岩漿,注入他冰封的血管!他不需要言語去附和這承諾,因為這承諾早已刻進他的骨頭裡,融入他的血液中!他那雙赤紅的眼睛裡,所有的警惕、戾氣、不安,都在這一瞬間被一種更加純粹、更加狂野的守護意誌所取代!那隻按在腰間鋼筋上的左手,猛地攥緊!指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吧”聲,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虯結的樹根,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和一種近乎猙獰的決絕!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誰敢動這座“山”守護的東西,他就撕碎誰!用牙咬,用手撕,用命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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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縮著的蘇衛民,也被大哥這從未有過的、沉甸甸的話語驚動了。他茫然地抬起頭,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懵懂。他聽不懂“靠山”的全部含義,但他捕捉到了大哥語氣裡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看到了二哥那驟然爆發的、如同凶獸護崽般的恐怖氣勢!這氣勢沒有嚇到他,反而像一道強光,驅散了他心頭的迷霧和不安!
“靠山!”他嘶啞地、清晰地重複著這個陌生的詞,仿佛要將它牢牢記住。他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再看看青瓦小床裡的曉光。一股巨大的、混合著被認同和找到了主心骨的暖流衝上心頭!他不再茫然地盯著牆上的太陽,而是猛地挺直了蜷縮的身體!他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地點著頭!每一次點頭,都帶著他全部的力氣和笨拙的虔誠,沾滿蠟筆灰和泥汙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眼神亮得驚人,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用他最直接的方式,回應著大哥的誓言,呼應著二哥那無聲的爆發——光光有靠山!衛民也是靠山!金剛也是靠山!
昏黃的油燈,火苗跳動了一下,將三兄弟的身影在斑駁的土牆上瞬間拉長、凝固——佝僂者沉凝如山,爆發者如怒目金剛,懵懂者用力點頭如搗蒜。三種截然不同的姿態,卻在這一刻,被同一個沉重的誓言、同一份守護的意誌,緊緊地、無聲地焊接在一起!
誓言落定,窩棚裡陷入一種更深沉的寂靜。隻有油燈燃燒發出的細微劈啪聲,和曉光平穩細微的呼吸聲。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那深刻的皺紋似乎被燈影柔和了一絲絲。他不再看弟弟們,隻是重新低下頭,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珍惜地拂過曉光額前細軟的絨毛。指尖傳來的溫熱觸感,是這冰冷世界裡最真實的慰藉。
蘇衛東緊繃如弓的身體,極其緩慢地鬆弛了一絲。他赤紅的雙瞳依舊鎖定著曉光,但那駭人的戾氣已沉澱為一種更加深沉的、磐石般的守護。他那隻攥緊的拳頭,也極其緩慢地鬆開了一點點,但依舊保持著隨時可以爆發的姿態。
蘇衛民點完頭,像是完成了一項神聖的使命。他重新安靜下來,依舊抱著他的“金剛”石頭,但目光不再是茫然地盯著牆,而是落在曉光露在破布外的一隻小手上。他伸出自己同樣粗糙、沾滿蠟筆灰的手指,極其小心地、笨拙地、輕輕地碰了碰曉光那小小的、蜷曲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帶著一種無聲的珍重。
就在這時,睡夢中的曉光,似乎感受到了什麼,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隻被衛民碰觸的小手,無意識地、極其自然地張開,然後,輕輕地、軟軟地,握住了蘇衛民那根粗糙的食指。
這小小的、無意識的抓握,像一道最純淨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蘇衛民懵懂的心防!他渾身猛地一顫!紅腫的眼睛瞬間睜得溜圓!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和一種被全然信賴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咧開嘴,想笑,想喊,喉嚨卻被巨大的情緒堵住,隻發出一個短促而嘶啞的抽氣聲,眼淚卻毫無征兆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衝刷著臉上的蠟筆灰和泥汙,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
昏黃的油燈,映照著青瓦小床邊沉默的三兄弟。蘇建國輕撫著曉光的額頭,蘇衛東如同沉默的守護神,蘇衛民的手指被曉光無意識地握著,淚流滿麵。沒有豪言壯語,隻有沉重的呼吸交織。這方在死亡邊緣誕生、在苦難中淬煉的親情,此刻在油燈微弱而溫暖的見證下,凝練成了比鋼鐵更堅韌的誓言。前路依舊迷茫,風雨未曾止歇,但“光光的家”已然不再是這方寸瓦礫。它融進了三個男人化為“靠山”的脊梁裡,融進了血脈深處無聲的守望中。這誓言,是他們在這搖搖欲墜的廢墟之上,為曉光構築的、最堅固的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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