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青瓦巷的簡易板房區,僵硬的線條在初春的陽光下依舊透著股生冷的意味。灰泥牆吸飽了返潮的寒氣,摸上去一片濕涼。但牆角那一隅,卻仿佛自成一個溫暖的小宇宙。三塊深色的青瓦沉默地壘在水泥地上,刻著“光光的家”的那塊被摩挲得邊緣光滑。其上方的灰白牆壁,蘇衛民用蠟筆塗抹出的巨大橘紅太陽、藍色波浪“天空”和黃色“果果”依舊色彩濃烈,隻是邊緣被衛民的手指和曉光的目光蹭得有些模糊。兩個笨拙的小人輪廓依偎在青瓦旁,無聲地守護著。
時間如同無聲的溪流,裹挾著苦難,也沉澱下微小的珍寶。當板房區外幾株耐寒的野草終於頂破凍土,探出一點怯生生的嫩黃時,曉光,這個在廢墟和瓦礫中降生、被舅舅們用血淚和生命托起的小小嬰孩,也悄然邁開了她生命中新的一步。
這天午後,難得的暖陽透過嶄新的小方窗,斜斜地投射進這間灰白色的屋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切割出一塊溫暖的光斑。光斑的邊緣,正好落在那三塊壘起的青瓦旁。
曉光穿著用舊棉襖改小的、依舊顯得寬大的襖子,像一隻被包裹得圓滾滾的小熊。她趴在鋪著藍色塑料布的地上,就在那塊刻字的青瓦旁邊。她不再是隻能躺著或被人抱著的嬰兒了。烏溜溜的大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的好奇和探索欲,緊緊盯著光斑邊緣跳躍的、肉眼難辨的微塵。她的小手不再是漫無目的地揮舞,而是極其努力地、帶著一種笨拙的協調性,撐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試圖將自己的身體向上推起。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離她不遠的牆根,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指正費力地修補著一件破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衣服。深陷的眼窩裡盛滿了疲憊,但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時不時地、極其迅速地掃過曉光的方向。每一次掃視,都帶著一種無聲的、全神貫注的守護。當看到曉光再次用力撐起小小的身體時,他那布滿風霜的臉上,深刻的皺紋似乎被一種微弱的期待牽引著,鬆弛了一絲。
“光光…光光…”曉光嘴裡無意識地發出清晰的水音,小臉蛋因為用力而憋得微微發紅。她的小胳膊顫抖著,終於,在一次全力以赴的撐起後,她的小屁股離開了地麵!雖然隻是極其短暫、搖搖晃晃的一瞬,緊接著就因為失去平衡,像隻笨拙的小鴨子一樣,“噗通”一聲又坐回了塑料布上!
這小小的“失敗”並未打擊到她。她隻是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點懊惱的“啊!”聲,烏溜溜的眼睛眨了眨,隨即又充滿了不屈不撓的鬥誌,小手再次撐向地麵,開始了新一輪的努力。
蘇建國佝僂的背脊不易察覺地挺直了一分。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那沉沉的疲憊被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流悄然衝淡。他沒有說話,隻是停下了手中修補的動作,布滿凍瘡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仿佛在默默地為曉光每一次微小的嘗試積蓄力量。
就在這時,窩棚的門被猛地推開,一股冷風灌入。蘇衛東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赤紅的雙瞳習慣性地、銳利地掃過屋內每一個角落,最後才落到牆角那片溫暖的光斑裡。他剛從外麵回來,帶著一身清理廢墟留下的塵土和鐵鏽味。
他剛踏進屋子,目光掃過光斑裡的曉光。恰在此時,曉光又一次奮力撐起身體!這一次,她似乎找到了更好的發力點,小小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如同風中脆弱的嫩芽,竟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雖然僅僅維持了不到一秒鐘,小腿一軟,又“噗通”坐倒。
但這一瞬間的站立,像一道閃電,狠狠劈中了剛進門的蘇衛東!
他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高大的身軀瞬間僵在門口,連肩上扛著的一小袋剛領到的、少得可憐的口糧都忘了放下!赤紅的雙瞳驟然睜大,裡麵翻湧的戾氣、警惕和一貫的冰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寒潭,瞬間被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近乎驚駭的震驚!
光光…站起來了?!
他從未見過曉光站立!在他的印象裡,曉光永遠是那個蜷縮在青瓦小床裡、需要他豁出命去守護的脆弱小生命。這突如其來的、搖搖晃晃的站立,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被苦難和警惕層層包裹的心防上!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無法形容的酸楚,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防備!
他那隻按在腰間鋼筋上的左手,下意識地鬆開了。粗糙的指關節微微顫抖著,似乎想伸出去扶住那個隨時可能再次跌倒的小小身影,卻又僵在半空,帶著一種笨拙的、不知所措的遲疑。他那張因常年緊繃而顯得凶戾的臉上,肌肉極其不自然地抽搐了幾下,緊抿的、帶著黑痂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極其罕見地向上扯動,試圖做出一個類似“鼓勵”的表情,卻僵硬得如同石刻。最終,他隻是從喉嚨深處,極其乾澀地、幾乎無聲地擠出兩個模糊的音節:“…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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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鐵鏽味,完全不像鼓勵。但曉光似乎被這突然闖入的身影和聲音吸引了。她坐在地上,仰起沾著灰塵的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門口那個高大得像山一樣的二舅。她的小嘴無意識地張開,極其清晰、帶著水潤光澤地喊出了那個早已被她熟稔於心的音節:
“糾——!”
清脆的、帶著嬰兒特有甜糯的童音,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瞬間在灰白色的屋子裡漾開漣漪!
蘇衛東如遭雷擊!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肩膀上那袋口糧“咚”地一聲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激起一小片塵土!他赤紅的雙瞳死死盯著曉光,裡麵翻湧的震驚瞬間被一種更加洶湧、更加陌生的狂喜所淹沒!那聲清晰的“糾”,像一道最純淨的電流,狠狠貫穿了他冰封的心臟!所有的戾氣、警惕、堅硬的外殼,在這一聲呼喚麵前,土崩瓦解!
他那隻僵在半空的左手,終於不再遲疑。他像一頭笨拙的、急於靠近又生怕驚擾的猛獸,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高大的身影瞬間籠罩了牆角那片小小的光斑和青瓦。他極其小心地、幾乎是半跪下來,讓自己的高度儘量與曉光齊平。布滿塵土、凍瘡和鐵鏽的大手,帶著一種近乎顫抖的小心翼翼,試探性地、極其輕柔地伸向曉光。
曉光看著伸到麵前的大手,沒有絲毫懼怕。她烏溜溜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小嘴咧開,露出幾顆剛剛冒頭的、米粒般的小乳牙,再次清晰地喊了一聲:“糾!”
然後,她伸出自己小小的、肉乎乎的手,一把抓住了蘇衛東那根粗大的、布滿傷痕和老繭的食指!
那溫熱、柔軟、帶著無限信賴的觸感,如同最熾熱的岩漿,瞬間灼燙了蘇衛東冰封的神經!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一種被全然接納的狂喜,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那隻被曉光抓住的手指,僵硬得如同鐵條,卻又小心翼翼地、不敢用一絲力氣地反握著那小小的柔軟。他赤紅的雙瞳裡,那常年凝結的寒冰徹底融化,洶湧的情感如同滾燙的熔岩,幾乎要噴薄而出!他喉嚨裡發出一個短促而沉重的、如同嗚咽般的抽氣聲,布滿風霜和塵土的臉上,那道僵硬的、試圖扯出的弧度,終於徹底綻開——那是一個極其生澀、極其笨拙、卻無比真實的笑容!一個屬於蘇衛東的、帶著巨大震驚和狂喜的笑容!
“光光…糾…糾…”他喉嚨裡滾動著,試圖重複曉光的話,聲音卻嘶啞得不成調,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近乎哽咽的顫抖。他另一隻完好的手,無意識地抬起,想摸摸曉光細軟的頭發,卻又怕自己粗糙的手傷到她,最終隻是笨拙地、懸停在半空。
這笨拙而巨大的喜悅如同暖流,瞬間感染了整個屋子。蘇建國佝僂的背脊靠在牆根,布滿風霜的臉上,那深刻的皺紋如同乾涸的土地被春雨滋潤,緩緩地、清晰地舒展開來。深陷的眼窩裡,不再是沉沉的疲憊,而是漾開了一片溫潤的光澤,如同冰封的湖麵終於映照出暖陽。他沒有笑出聲,但那無聲的笑意,卻比陽光更暖。
“光光…糾…糾…站!”曉光似乎被這熱烈的氣氛徹底點燃了探索的欲望。她抓著蘇衛東的手指,小嘴裡清晰地蹦出幾個單字音節。她不再滿足於坐著,小屁股再次用力地向上拱起,小腳丫在塑料布上徒勞地蹬踏著,試圖再次站起來!小臉因為用力而漲紅,烏溜溜的眼睛裡閃爍著不屈不撓的光芒。
蘇衛東瞬間從巨大的喜悅中驚醒,赤紅的雙瞳裡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緊張!他那隻被曉光抓住的食指,下意識地微微用力,想要提供支撐,卻又怕力道太大傷到她,動作笨拙而僵硬。他高大的身軀半跪著,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如同蓄勢待發的弓,隨時準備在曉光跌倒時撲過去墊在下麵!
“光光…站!”曉光再次發出清晰的指令,仿佛在給自己加油。她的小手緊緊抓著二舅那根“巨大”的食指,如同抓著最可靠的桅杆。她的小腿顫抖著,腰腹用力,終於,在蘇衛東幾乎要窒息的注視下,她再一次搖搖晃晃地、極其艱難地、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雖然依舊不穩,雖然小身體像風中的蘆葦般左右搖擺,但這一次,她站住了!烏溜溜的大眼睛因為成功而亮得驚人,小嘴咧開,露出一個混合著得意和巨大喜悅的無齒笑容,再次清晰地喊出那個讓蘇衛東心尖發顫的音節:
“糾——!”
陽光透過小方窗,暖融融地籠罩著牆角這一隅。
青瓦沉默,刻痕依舊。
牆壁上巨大的橘紅太陽無聲大笑。
冰冷的水泥地上,小小的身影緊緊抓著舅舅粗糲的手指,搖搖晃晃地站立在陽光裡。
清脆的童音在嶄新的板房內回蕩,帶著初生的力量和無限的生機。
苦難的底色依舊濃重。
但曉光的成長,如同穿透凍土的嫩芽,用她蹣跚的腳步和清晰的呼喚,在這片曾被絕望浸透的土地上,踩踏出第一串稚嫩卻無比堅韌的印記,為舅舅們傷痕累累的世界,注入了一股無法阻擋的、新生的暖流。這暖流,便是“光光的家”在廢墟之上,向陽而生的最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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