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嬸帶來的消息,像一顆裹著毒汁的種子,被深秋的寒風硬生生按進了“光光的家”這片剛剛艱難紮下淺根的土壤裡。它迅速紮根,瘋狂汲取著恐懼與憤怒的養料,在舅舅們心頭膨脹出冰冷而沉重的陰影。簡易板房區灰白色的牆壁,在暮色四合中愈發顯得壓抑,仿佛隨時會擠壓過來,將這方寸之地徹底吞噬。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灶膛裡那點微弱的煤火早已熄滅,隻剩下一堆灰白的餘燼,散發著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熱氣。他布滿風霜的臉隱在昏暗的光線裡,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口枯井,空洞地對著牆角那方沉默的青瓦——“光光的家”。刻痕依舊清晰,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寒霜覆蓋,失去了往日的溫度。
他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青瓦上那冰冷的字痕。指尖的裂口滲出血絲,混著瓦上的浮塵,在指腹留下暗紅的泥汙,他卻渾然不覺。臨縣…南邊…像要飯的…車票…這些破碎的詞句如同冰錐,在他混亂的腦海裡反複穿刺。趙鐵軍還活著!這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時刻舔舐著他緊繃的神經。他會不會回來?什麼時候回來?他要是站在門口,指著曉光說“這是我閨女”,他蘇建國該怎麼辦?拿什麼去擋?拿什麼去爭?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心防。他佝僂的背脊仿佛被這無形的重擔壓得更彎了,幾乎要伏到膝蓋上。深陷的眼窩裡,那強忍的淚水早已乾涸,隻剩下沉沉的、化不開的絕望和一種近乎悲愴的守護意誌。他布滿血絲的目光,越過昏暗的空間,落在青瓦旁鋪著的藍色塑料布上——曉光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裹著那件尚未完工的新襖內襯,睡得正沉。小小的胸脯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
光光…他的光光…
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能讓那個畜生靠近一步!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支撐著他沒有徹底垮下去。他布滿裂口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摳進青瓦冰冷的刻痕裡,仿佛要將這守護的誓言刻進自己的骨頭裡。
屋內的另一角,蘇衛東高大的身軀如同凝固的黑色岩石,背靠著冰冷的灰泥牆壁,整個人沉在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裡。他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冷的光,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燃燒著暴戾火焰的炭火。那隻完好的左手,始終緊握著腰間那截冰冷的鋼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吧”聲,手背上虯結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樹根,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可見。
他的世界裡沒有恐懼,隻有沸騰的殺意和毀滅一切的衝動!
趙鐵軍!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在腦海中浮現,都灼燒得他理智幾近崩斷!臨縣?南邊?他媽的!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把他揪出來!那雙赤紅的眼瞳裡,不斷閃過各種血腥而暴烈的畫麵——堵在車站,把那畜生拖出來,用鋼筋砸斷他的腿!打斷他的脊梁!讓他像條蛆蟲一樣在地上爬!讓他永遠記住,敢打光光的主意,下場就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屋內格外清晰,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那隻纏著臟汙布條、幾乎廢掉的右手,無力地垂在身側,仿佛也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不甘。他猛地閉上眼,試圖壓下那幾乎要衝破胸腔的狂暴嘶吼,緊咬的牙關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不能失控。不能嚇到光光。但那份刻骨的恨意和毀滅欲,如同岩漿般在他血管裡奔湧,灼燒著他的每一寸神經。
曉光在睡夢中似乎被這壓抑而危險的氣息驚擾,小小的身體在藍色塑料布上無意識地扭動了一下,發出一聲細弱的哼唧。
這細微的聲音,像一道冰水,瞬間澆在蘇衛東沸騰的怒火上!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赤紅的雙瞳驟然睜開,如同探照燈般瞬間鎖定在曉光小小的身影上!那目光裡的暴戾和毀滅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種更加深沉的、近乎本能的守護意誌所取代。他那隻緊握鋼筋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克製鬆開了一絲。他屏住呼吸,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赤紅的眼瞳死死盯著曉光,直到她小小的呼吸重新變得均勻平穩,才極其輕微地吐出一口濁氣。然而,那緊繃如弓的肌肉和眼底深處未曾消散的冰冷殺意,依舊昭示著他隨時可能爆發的狀態。
牆角更深的陰影裡,蘇衛民蜷縮成一團,像一隻受驚過度、試圖把自己藏進地縫裡的鼴鼠。他懷裡緊緊抱著他那塊視為“護身符”的“金剛”石頭,紅腫的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睜大,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無法理解的混亂。
姐夫…趙鐵軍…回來了?
光光…有爹了?
二哥…為什麼那麼生氣?像要吃人一樣?
大哥…為什麼哭?像天塌了一樣?
爹…是什麼?有了爹…光光是不是就不用睡在青瓦上了?是不是就有新衣服穿了?是不是就不用喝稀糊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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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混亂的念頭如同無數隻嗡嗡亂飛的蒼蠅,在他混沌的腦海裡瘋狂衝撞。他不懂大人世界那些複雜的仇恨和恐懼,他隻知道,當孫嬸說出那個名字時,家裡那點脆弱的平靜瞬間被撕得粉碎,空氣冷得像冰窖,連牆上他畫的那個咧著嘴大笑的橘紅太陽,似乎都失去了顏色。
他下意識地將懷裡的“金剛”石頭抱得更緊,粗糙冰冷的石頭硌得他胸口生疼。他紅腫的眼睛茫然地掃過昏暗的屋子——大哥佝僂沉默的背影,二哥陰影裡如同凶獸般繃緊的輪廓,還有睡在青瓦旁、懵懂無知的曉光。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說的不安攫住了他。他總覺得那個叫“姐夫”或“爹”的人,會像故事裡的妖怪一樣,突然從黑暗裡跳出來,把光光搶走!就像他小時候被大孩子搶走唯一的烤紅薯那樣!他不能讓光光被搶走!光光是他的光光!是衛民要保護的!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卻執著的電流,瞬間貫穿了他混沌的意識!他不再茫然地盯著黑暗,而是猛地低下頭,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懷裡那塊“金剛”石頭。他沾滿石膏粉和蠟筆灰的手指,極其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石頭冰冷粗糙的表麵,喉嚨裡發出無聲的、嘶啞的誓言:“金剛…保護…光光…打…打壞蛋…”仿佛這塊石頭真的能賦予他無窮的力量,去對抗那個未知的、名為“爹”的威脅。
夜深了。寒風在板房外嗚咽得更加淒厲,如同無數怨鬼在哭嚎,拚命拍打著薄薄的門窗。板房內,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
蘇建國依舊佝僂著背,枯坐在小板凳上,布滿血絲的眼睛在黑暗中空洞地睜著,仿佛失去了焦距。長時間的恐懼和巨大的心理壓力,像兩座無形的大山,榨乾了他最後一絲精力。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終於徹底淹沒了他。他的頭一點一點,沉重的眼皮像被灌了鉛,不受控製地緩緩合攏。佝僂的身體失去了支撐,極其緩慢地、如同被伐倒的老樹般,向著旁邊冰冷堅硬的水泥地歪倒下去。
就在他的頭即將撞上地麵的瞬間——
陰影裡,蘇衛東動了!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掠至!那隻完好的左手閃電般探出,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極其精準地、穩穩地托住了大哥歪倒的肩頭和沉重的頭顱!動作迅捷而輕柔,帶著一種與那高大身軀和暴戾氣息截然不符的、近乎小心翼翼的保護。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頰,帶著冰冷的汗水和塵土,靠在了蘇衛東結實如鐵、卻同樣冰冷的手臂上。他深陷的眼窩緊閉,眉頭即使在沉睡中也緊緊鎖著,仿佛在夢中依舊與那巨大的恐懼搏鬥。粗重的、帶著濃重疲憊的呼吸聲響起。
蘇衛東半跪在地上,高大的身軀如同最堅固的磐石,穩穩地支撐著大哥沉重的身體。他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依舊警惕地掃視著門窗的方向,周身散發出的冷硬氣息未曾減弱半分。那隻托著大哥頭顱的手臂,肌肉緊繃,紋絲不動,仿佛能支撐到地老天荒。而另一隻纏著布條的廢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時間在死寂和寒風的嗚咽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蜷縮在牆角陰影裡的蘇衛民,在極度的不安和疲憊中也終於支撐不住。他抱著“金剛”石頭,紅腫的眼睛慢慢合上,頭一點一點,最終歪倒在冰冷的牆角,發出沉重而壓抑的鼾聲。
整個板房內,隻剩下此起彼伏的、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蘇建國靠在蘇衛東臂彎裡,深陷的眼窩緊閉,眉頭緊鎖,沉睡中依舊被巨大的恐懼和疲憊纏繞。
蘇衛東半跪著,如同亙古不變的守護石像,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灼灼燃燒,警惕著門外的每一絲風吹草動,堅實的手臂穩穩托著沉睡的大哥。
蘇衛民蜷縮在牆角,抱著石頭,鼾聲沉悶,夢裡或許還在與那個名為“爹”的怪獸搏鬥。
隻有牆角青瓦旁,曉光小小的身體在藍色塑料布上蜷縮著,小小的胸脯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小臉上是全然的無憂無慮。睡夢中,她的小嘴無意識地嚅囁了一下,發出一聲細微的、帶著水音和濃濃依賴的夢囈:
“大…舅……”
這聲夢囈,輕如羽毛,落在死寂的黑暗裡。
卻像一道微弱卻純淨的光,刺破了籠罩在“光光的家”上空那沉重壓抑的、名為“生父”的陰霾。
蘇衛東赤紅的雙瞳微微一顫,目光落在曉光沉睡的小臉上,眼底深處那翻騰的暴戾和冰冷的殺意,似乎被這聲依賴的呼喚悄然撫平了一絲縫隙。
支撐著大哥的手臂,依舊穩如磐石。
暗流依舊在深夜裡洶湧咆哮。
但這方寸之地,守護的壁壘,在血脈無聲的維係和孩童純淨的依賴中,依舊沉默而堅韌地矗立著,如同寒夜中不肯熄滅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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