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紅星機床廠巨大的廠房內,空氣常年彌漫著機油、鐵屑和汗水混合的獨特氣味。巨大的龍門刨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轟鳴,頭頂的行車吊著沉重的鑄件緩緩移動,尖銳的哨音不時劃破嘈雜。這裡是力量與鋼鐵的世界,秩序森嚴,刻板而冰冷。
蘇建國佝僂著背,站在他那台老舊的立式鑽床前。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穩穩地扶著搖把,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臟汙的防護鏡片,死死盯著高速旋轉的麻花鑽頭,正一絲不苟地在厚重的鑄鐵工件上打孔。深藍色的、洗得發白的工作服上沾滿了油汙,額角滲出的汗水混著空氣中的金屬粉塵,在他布滿風霜的臉上留下幾道灰黑的痕跡。他動作精準、沉穩,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專注,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氣和心神都灌注進這冰冷的鋼鐵裡。隻有額角偶爾跳動的青筋,泄露著這具軀殼下無聲的沉重。
“老蘇!發工資了!”工段長粗啞的嗓門在嘈雜的機器聲中依然清晰。一個薄薄的、印著紅星的工資袋遞到了蘇建國沾滿油汙的手裡。
蘇建國布滿凍瘡的手指在褲子上用力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他走到車間角落光線稍好的地方,佝僂著背脊,用那粗糙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將工資袋裡的東西全部倒出在布滿油垢的窗台上。
幾張零散的“大團結”和“煉鋼工人”麵值的鈔票。
幾張印著“糧票”、“油票”的定額票據。
最後,是一張小小的、印著紅星廠徽的工資條。
他的目光直接跳過了那些象征著基本生存的票據,死死釘在工資條末尾那個用藍黑墨水寫下的數字上:
叁拾貳元柒角整。
這個數字,像一枚冰冷的鋼釘,狠狠鑿進蘇建國的心口。他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它,深陷的眼窩裡翻湧著巨大的、無聲的焦慮。這點錢,刨去每月必須交回廠裡的宿舍租金儘管隻是過渡房的象征性收費),再買最粗糙的米麵、最便宜的煤球、最劣質的鹽巴…剩下的,還能有多少?
曉光圓潤了些的小臉瞬間浮現在他眼前。
她身上那件藏藍罩衣,是李春燕原李紅梅)送來的布做的,雖然厚實,但已經明顯短了一截,露出纖細的手腕。
她腳上那雙用碎布頭勉強拚湊的“鞋”,鞋頭已經磨得起了毛邊,小腳趾在裡麵不安分地拱著。
她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到鄰居孩子手裡花花綠綠的糖果時,那種懵懂的、純粹的好奇。
她咿咿呀呀學說話時,小嘴一張一合,需要營養滋養的活力。
還有…將來呢?巷口牆上新貼的通知,街道托兒所下個月就要開張了,保育費雖然不高,但對他們家來說,又是一筆必須擠出來的開支…
“老蘇,愣啥神呢?這點票子還數不清了?”旁邊一個五大三粗、臉上帶著油光的工友王胖子湊過來,瞥了一眼蘇建國窗台上的家當,嘿嘿一笑,隨手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褲兜,發出金屬零件碰撞的輕微聲響,“瞅瞅你那點死工資!夠乾啥?還是得想法子!這年頭,光指著廠裡這點嚼穀,老婆孩子都得喝西北風!”王胖子擠眉弄眼,壓低聲音,“晚上幫兄弟車幾個小玩意兒?老規矩,五毛一個!保準比你吭哧吭哧鑽一天眼子強!”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頰肌肉猛地繃緊。他沒看王胖子,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窗台上那幾張薄薄的鈔票和冰冷的工資條。王胖子的話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內心最深的掙紮和羞恥。接私活,這在廠裡是明令禁止的“挖社會主義牆角”!一旦被發現,輕則扣工資挨批鬥,重則開除!他蘇建國一輩子老實巴交,在車間裡連顆螺絲釘都沒往家拿過,骨子裡刻著對規矩的敬畏和對“公家”的忠誠。
可是…光光…
那短了一截的袖子,那磨破的鞋頭,那懵懂好奇的眼神,那嗷嗷待哺的小嘴…這些畫麵如同沉重的磨盤,反複碾壓著他那點可憐的堅持和尊嚴。
他布滿凍瘡的手,無意識地、極其用力地攥緊了那幾張鈔票,粗糙的紙張邊緣深深勒進掌心裂開的口子裡,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的煎熬。
“建國哥!”一個清亮溫和的女聲在車間門口響起,像一道清泉意外地注入這油汙之地。
蘇建國猛地回過神,布滿血絲的眼睛循聲望去。門口站著的,正是李春燕。她穿著裁縫鋪統一的深灰色圍裙,烏黑的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秀氣的眉眼。她手裡拿著一個卷尺和一個舊布包,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和關切。
“春燕同誌?”蘇建國下意識地想把手裡的鈔票藏起來,動作有些慌亂。
“建國哥,我來給車間送新做的幾套工作圍裙樣子,讓師傅們看看合不合身。”李春燕解釋著,目光敏銳地捕捉到蘇建國眼中未及褪去的焦慮和緊攥著鈔票的手,以及旁邊王胖子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她心裡微微一沉,臉上卻露出溫和的笑容,“剛領工資?正好,我有點事兒想麻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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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近幾步,從舊布包裡拿出幾塊顏色鮮豔、但明顯是碎布拚接的棉布片,還有一團新的棉線。“喏,上次給曉光改罩衣剩下的一點邊角料,還有這線,放我那兒也沒用。我看曉光走路穩當多了,天也暖和了,想著…能不能麻煩您,照著這個大概的樣子,”她拿出一張用報紙剪的、極其簡陋的小褲子紙樣,“給曉光拚兩條換洗的單褲?我這幾天鋪子裡活兒實在排不開…”她把東西和紙樣一起遞過來,語氣自然,帶著請求的意味,仿佛真的是在麻煩蘇建國。
蘇建國愣住了。他看著李春燕遞過來的碎布、新線和紙樣,又看看她清澈真誠的眼睛。這哪裡是麻煩?這分明是…是…他喉嚨發緊,布滿風霜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深陷的眼窩裡湧上一股酸澀。她總是這樣,用這種不著痕跡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那點可憐的自尊。
“我…我手笨…”蘇建國嘶啞地開口,布滿凍瘡的手遲疑著,不敢去接。
“沒事兒,就隨便拚拚,能穿就行!曉光長得快,穿不了多久的。”李春燕笑著,直接把東西塞進他手裡,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他粗糙冰冷的手背,兩人都微微一顫,李春燕飛快地移開了目光,耳根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那…我先去送樣子了,建國哥您忙著!”她匆匆轉身離開,背影消失在車間的喧囂中。
蘇建國佝僂著背,捧著手裡那幾塊帶著李春燕指尖溫度的碎布和新線,如同捧著滾燙的炭火。窗台上那幾張象征著微薄薪水和沉重壓力的鈔票,此刻顯得更加刺眼和冰冷。
王胖子湊過來,看著蘇建國手裡的布,咂咂嘴:“嘿,這小裁縫,心眼兒挺活泛啊?老蘇,有門兒?”他促狹地笑著,用胳膊肘捅了捅蘇建國。
蘇建國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冷冷地掃了王胖子一眼,那目光裡帶著一種罕見的、被刺痛後的冰冷和警告。王胖子臉上的笑容一僵,訕訕地縮了回去。
蘇建國不再理會王胖子。他布滿凍瘡的手指,用力摩挲著那幾塊柔軟的碎布。一種混雜著巨大感激、難言窘迫和更深重焦慮的情緒,如同沸騰的泥漿,在他胸腔裡翻滾。
李春燕的善意,像一道溫暖的微光,暫時照亮了窘迫,卻更清晰地映照出前方深不見底的溝壑——曉光需要的不隻是兩條拚湊的褲子。營養、衣物、托兒所、以後的書本…這點死工資,加上李春燕那點杯水車薪的善意,如何填得滿?
“挖社會主義牆角”的誘惑,王胖子那五毛錢一個零件的低語,如同魔鬼的囈語,再次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現實的重量。
他佝僂著背,將窗台上的鈔票和票據仔細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莊重收進工資袋,再深深揣進工作服最裡層的口袋,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裡,仿佛揣著一塊沉重的冰,又像揣著一團灼熱的火。
他沉默地回到那台轟鳴的鑽床前,布滿老繭的手再次握緊了冰冷的搖把。鑽頭高速旋轉,發出刺耳的尖嘯,在堅硬的鑄鐵上鑽出深深的孔洞。蘇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飛濺的鐵屑,深陷的眼窩裡,那沉鬱的底色之下,一種前所未有的、焦灼的掙紮,如同地火般在無聲地奔湧、衝撞。他佝僂的身影在巨大的廠房陰影裡,顯得渺小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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