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青瓦巷過渡房區灰撲撲的水泥路上,最後一抹殘陽掙紮著隱沒在低矮的屋簷後。空氣裡彌漫著家家戶戶劣質煤球燃燒的嗆人煙氣,以及廉價飯菜的寡淡味道。一天的喧囂漸漸沉澱,隻剩下寒風的嗚咽和零星的狗吠。
“哐啷…吱嘎…哐啷…”
沉重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鏈條呻吟聲,由遠及近,碾過坑窪的土路,打破了巷口的沉寂。蘇衛東高大的身影,如同從暮色裡剝離出來的一尊鋼鐵雕塑,蹬著他那輛傷痕累累的“鐵馬”,出現在巷口。沉重的三輪車鬥空空如也,顯示著一天的奔忙結束。他赤紅的雙瞳布滿血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幽深,冷硬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塵土和汗漬乾涸後的汙痕,緊抿的嘴角向下耷拉著,勾勒出毫不掩飾的疲憊和一絲未散的戾氣。
蹬車是純粹的體力活,尤其對他這樣隻能靠單臂和腰腿發力的人。更不用說那些爭搶、衝突、討價還價帶來的精神消耗。他那隻完好的左手,死死攥著冰冷磨亮的鐵車把,指關節因為長時間用力而僵硬發白,手背上虯結的青筋如同盤踞的毒蛇,尚未完全平息。纏著臟汙布條的右臂無力地垂在身側,空蕩的袖管在晚風中微微晃動。每蹬一下,他高大身軀的肌肉都繃緊如鐵,額角的汗水混著塵土滾落,在臉頰上衝出幾道泥溝。晚風吹過,帶著料峭寒意,卻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混合著汗味、機油味和塵土味的、屬於底層搏殺者的粗粛氣息。
終於,“鐵馬”在自家過渡房門口那方冰冷的水泥地前停下。蘇衛東左腳重重踩地,穩住車身。高大的身軀從冰冷硌人的鐵車座上下來時,動作帶著明顯的遲滯和僵硬,仿佛每一塊骨頭都在發出無聲的抗議。他赤紅的雙瞳習慣性地、帶著狼一般的警惕掃視了一遍四周,確認沒有異常,才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向那扇薄薄的木門。
就在他布滿厚繭和老傷的手即將推開門的瞬間,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頓!仿佛想起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那布滿風霜、寫滿疲憊和戾氣的臉上,線條驟然繃緊,赤紅的雙瞳裡閃過一絲急切。他那隻完好的左手,極其迅捷地、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緊張,猛地探進工作服最裡層、緊貼胸膛的口袋裡。
指尖觸碰到一個被體溫焐得溫熱的小紙包。觸感硬硬的,帶著棱角。
找到了!
他赤紅的雙瞳裡那絲急切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如釋重負。布滿厚繭和油汙的手指,極其小心地、珍重萬分地將那個小小的、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黃草紙包掏了出來。他攤開粗糙的掌心,那小小的紙包安靜地躺在他布滿泥汙和細小裂口的掌心裡,像一塊小小的、溫暖的炭火。
他沒有立刻推門。
而是低下頭,赤紅的雙瞳死死盯著那個紙包。他用那隻沾滿油汙的袖口,極其認真、極其用力地在紙包表麵反複擦拭了好幾下——仿佛要擦掉上麵沾染的一切灰塵、汗漬和屬於外界的汙穢。直到紙包表麵那粗糙的草紙紋理都仿佛要被蹭平了,他才停下動作,小心翼翼地將紙包重新攥緊在滾燙的掌心。
做完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氣,仿佛積蓄了最後一絲力氣,用肩膀頂開了那扇薄薄的木門。
門內昏黃的燈光那是蘇建國用撿來的舊電線接的一個小燈泡)瞬間傾瀉出來,混合著玉米糊糊溫熱的、微帶焦香的氣息,還有…還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純淨的奶香。
“二舅——!”
幾乎是門開的同一刹那,一個清脆的、帶著水音和巨大歡欣的呼喚,如同最明亮的音符,瞬間刺破了屋內的所有沉悶!
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那件五彩斑斕的“百衲衣”,像一枚被點亮的小炮彈,從鋪著藍色塑料布的地麵上猛地彈起,張開小手,跌跌撞撞地朝著蘇衛東撲過來!烏溜溜的大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亮得驚人,小臉上是毫無保留的、純粹的期待和巨大的喜悅!
是曉光!她一直豎著小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等著那熟悉的“鐵馬”聲和沉重的腳步聲!
蘇衛東高大的身軀在門口投下濃重的陰影。他赤紅的雙瞳在觸及曉光撲過來的身影時,眼底深處那層冰冷的、疲憊的硬殼如同春日湖麵的薄冰,瞬間無聲地碎裂、消融。那一直緊抿的、帶著戾氣的嘴角,極其艱難地、卻無比清晰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生硬卻無比真實的弧度。他甚至沒顧上關嚴身後的門,便彎下腰,用那隻完好的左臂,帶著一種與他冷硬氣質截然不符的、近乎本能的輕柔,一把將撲過來的曉光穩穩撈起,緊緊抱在懷裡。
曉光小小的身體帶著暖烘烘的體溫和乾淨的氣息,軟軟地陷進他堅硬如鐵的胸膛,小腦袋親昵地在他沾滿塵土的頸窩裡蹭了蹭,小嘴裡發出滿足的咕噥聲,隨即抬起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地、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緊攥著的左手,奶聲奶氣地、無比清晰地喊出了那個她一天中最期待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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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糖糖!”
這聲“糖糖”,如同帶著魔力,瞬間驅散了蘇衛東一身的風塵、疲憊和搏殺留下的所有陰霾。他赤紅的雙瞳裡隻剩下曉光那張充滿期待的小臉。他喉結滾動,嘶啞地應了一聲:“嗯!”
那隻緊攥著的左手,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在曉光眼前攤開。
那個被體溫焐得溫熱、被袖口反複擦拭過的、小小的黃草紙包,靜靜地躺在他布滿泥汙和油垢的掌心。
曉光烏溜溜的眼睛瞬間亮得像兩顆小星星!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迫不及待地就去抓那個紙包。
蘇衛東沒有立刻給她。他用那隻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極其小心、極其笨拙地捏起紙包的一角,仿佛在拆解一件稀世珍寶。他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剝開那層被汗水浸軟的草紙。
裡麵,露出了兩塊小小的、半透明的、被體溫烘得有些微微發粘的水果糖。劣質的香精和微弱的果味甜香,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甜!”曉光的小嘴咧開,露出潔白的小米牙,發出驚喜的歡呼。
蘇衛東赤紅的雙瞳一眨不眨地看著曉光急切的小臉。他那沾滿油汙的拇指,再次極其認真地、在離他最近的那塊糖的表麵上,用力蹭了一下——這是他最後一道“清潔”儀式。然後,才將那塊帶著他體溫、汗味和袖口油汙氣息的糖果,輕輕地、穩穩地塞進曉光早已張開等待的小嘴裡。
曉光的小嘴立刻被那廉價的、卻對她來說無與倫比的甜蜜充滿!她滿足地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般垂下,小腮幫子鼓鼓的,用力地吮吸著,發出細微而幸福的“嘖嘖”聲。那小小的糖果,仿佛蘊藏著整個世界的美好,讓她的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巨大的滿足和快樂。
蘇衛東高大的身軀抱著曉光,如同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他赤紅的雙瞳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因滿足而微微眯起的眼睛、鼓鼓的腮幫子和那用力吮吸的小嘴。冷硬的麵部線條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柔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的安寧和滿足,如同溫熱的泉水,緩緩流淌過他疲憊而緊繃的四肢百骸。所有的奔波、衝突、汗水、塵土…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最甜美的報償。
牆角,蘇衛民放下手裡一塊剛撿到的、奇形怪狀的石頭,紅腫的眼睛看著曉光滿足地吮吸糖果的樣子,又看看蘇衛東臉上那極其罕見的、放鬆下來的神情。他咧開嘴,嘶啞地學著曉光的聲音:“糖…糖…甜…”
灶台邊,正攪動著鍋裡糊糊的蘇建國佝僂著背,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卻微微抬起,掃過門口依偎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昏黃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灰撲撲的牆壁上,拉得很長。他布滿裂口的手指,無意識地放慢了攪動的動作,渾濁的鍋裡,糊糊的氣泡緩慢地破裂、消散。
曉光沉浸在糖果的甜蜜裡,小身體完全放鬆地靠在蘇衛東寬厚而堅硬的胸膛上。蘇衛東抱著她,高大的身軀靠著冰冷的門框,赤紅的雙瞳低垂,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曉光沾著一點糖漬的嘴角。他那隻布滿老繭的左手,極其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拂過曉光細軟的額發。晚風從未關嚴的門縫裡鑽進來,帶著巷子裡煤煙和塵土的氣息,卻也帶來一縷若有若無的、乾淨的肥皂清香。
那塊融化在曉光嘴裡的、廉價的水果糖,是蘇衛東荒蕪世界裡唯一的甘泉,是他用血肉和鐵骨搏殺一天後,最珍貴的戰利品,也是支撐他麵對下一個黎明的、最純粹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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