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紅星機床廠震耳欲聾的下班汽笛聲，如同鈍器敲擊在蘇建國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上。他佝僂著背，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彙入灰藍色工裝的洪流。深陷的眼窩裡沉澱著八小時高強度勞作後的麻木，以及昨夜在昏暗油燈下鼓搗那個舊鬨鐘機芯帶來的、尚未散儘的緊繃。額角突突直跳，指尖還殘留著機油和金屬碎屑混合的粘膩感。
他沒有直接回家，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下意識地伸進工具包最裡層，指尖觸碰到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裹的物件。腳步一轉，再次拐向了那條通往紅星街道縫紉社的熟悉小路。
推開那扇掛著藍布簾的門，縫紉機“噠噠噠”的清脆聲浪和溫暖的布匹氣息撲麵而來。李春燕正坐在靠窗的機子前，低頭車著一件碎花襯衫，烏黑的發辮垂在頸側，側臉在夕陽餘暉下勾勒出柔和專注的輪廓。
“春燕同誌…”蘇建國嘶啞地開口，聲音在機器的聲響中顯得微弱。
李春燕聞聲抬起頭，看到是蘇建國，清澈的眼睛裡瞬間漾開溫和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麵。“建國哥，下班了？鬨鐘修好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自然地站起身迎過來。
“嗯…修好了…麻煩你…”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布滿血絲的眼睛卻不敢直視李春燕那雙明亮的眼睛。他佝僂著背，極其小心地將那個舊報紙包裹放在裁剪台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拘謹的莊重。他一層層打開報紙，露出裡麵擦拭得乾乾淨淨、齒輪重新咬合、指針安靜走動的鬨鐘機芯。
“呀！真修好了！”李春燕驚喜地低呼一聲，拿起機芯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鏡片後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真誠的讚歎，“建國哥，您這手藝真厲害！這麼精細的活都能行！”她的目光掃過機芯上幾處明顯重新焊接、打磨過的細小銅絲連接點，又落到蘇建國那雙布滿裂口、凍瘡和油汙尚未洗淨的手上，讚歎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
蘇建國布滿風霜的臉頰肌肉微微繃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李春燕目光裡那份超越尋常鄰裡的、過於溫暖的關注。尤其是當她的視線落在他手上時，那份憐惜像細小的電流，讓他心頭猛地一悸，一種陌生的、帶著暖意的慌亂瞬間攫住了他。他深陷的眼窩飛快地垂下，盯著自己沾滿汙垢的指甲縫，喉嚨發緊，隻嘶啞地擠出幾個字：“…瞎…瞎弄…湊合能用…”
“這可不是瞎弄，”李春燕笑著，語氣帶著由衷的肯定。她放下機芯，轉身走向裁剪台角落，拿起那件疊得整整齊齊的深藍色工作服。“您的衣服也補好了，您試試看合不合身？”她將衣服遞過來，動作自然，指尖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蘇建國布滿裂口的手接過衣服。指尖觸碰到厚實冰涼的布料，也觸碰到肩頭那塊顏色質地都極其貼合的深藍色補丁。他下意識地翻看內裡——裡麵竟然也用同色的線細密地縫了一層襯布！針腳細密勻稱得驚人，邊緣處理得極其平整伏貼，顯然耗費了遠超“補個破口”所需的心力和時間。
這細致到近乎偏執的用心，像一塊滾燙的炭火，瞬間灼燙了蘇建國的掌心！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第一次毫無遮攔地撞上李春燕的視線。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此刻盛滿了期待，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羞澀和緊張？
轟——！
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悸動如同洶湧的潮水，猝不及防地衝垮了蘇建國心頭那層堅硬的麻木外殼！深陷的眼窩驟然睜大，布滿風霜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震驚和慌亂！他隻覺得一股熱流猛地衝上臉頰和耳根，心跳如同擂鼓，在狹窄的胸腔裡瘋狂撞擊！他幾乎是觸電般猛地收回目光，死死盯著手裡的工作服，佝僂的背脊繃得筆直。
“謝…謝謝…”他嘶啞的聲音帶著明顯的破音和顫抖，喉結劇烈地滾動著。巨大的、混雜著感激、窘迫和一種陌生悸動的情緒，如同沸騰的泥漿，在他胸腔裡瘋狂翻湧，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慌亂地將工作服緊緊抱在懷裡，仿佛要借此遮掩內心的驚濤駭浪，語無倫次地說：“…很…很好…不用試…很好…”他隻想立刻逃離這讓他心慌意亂的地方。
“建國哥！”李春燕的聲音帶著一絲急促，似乎想留住他。她快步走到那個神奇的舊木櫃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用靛藍色棉布縫製的小布包。“這個…給您。”她的臉頰也飛起淡淡的紅暈，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我看您那雙鞋…鞋墊都磨透了…天冷…用這個墊著，能暖和點…”她將小布包塞進蘇建國懷裡，動作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
蘇建國佝僂著背，僵硬地抱著工作服和那個帶著李春燕指尖溫度的小布包。靛藍色的棉布觸手柔軟厚實，裡麵顯然是新絮的棉花。這無聲的、體貼入微的關懷，像最溫柔的匕首，再次精準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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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陷的眼窩瞬間通紅！巨大的酸澀和一種滅頂的惶恐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澆滅了心頭那點剛剛燃起的、帶著暖意的悸動！
家徒四壁的過渡房…
牆角那方冰冷的青瓦——“光光的家”…
嗷嗷待哺、身世不明的曉光…
沉默暴戾、如同定時炸彈般的衛東…
心智不全、永遠需要人照看的衛民…
還有那個如同幽靈般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降臨的趙鐵軍…
以及…他自己這份靠“地下”工作才能勉強糊口的、毫無前途可言的日子…
這些沉重如山的現實，像無數冰冷的鎖鏈，瞬間纏繞上他剛剛悸動的心房，越收越緊！他蘇建國是什麼人？一個在爛泥坑裡掙紮、連明天在哪裡都不知道的窮光蛋！一個拖著三個沉重“拖油瓶”、連自己都活得毫無尊嚴的男人！他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臉麵去承受一個這樣善良、能乾、有著光明前途的好姑娘的這份情意？！
這念頭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的心臟！巨大的自慚形穢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他猛地後退一步，布滿風霜的臉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深陷的眼窩裡隻剩下巨大的驚恐和一種近乎悲愴的逃避！他甚至不敢再看李春燕一眼，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嘶啞地、語不成句地擠出幾個字：“…不…不用…我…我走了…”
話音未落，他佝僂著背，幾乎是踉蹌著轉過身，抱著那件補好的工作服和那個滾燙的小布包，像逃離瘟疫般，一頭撞開那扇藍布簾門，倉皇地衝進了暮色漸濃的巷子裡！背影狼狽而決絕，仿佛身後有惡鬼追趕。
李春燕僵立在原地，手裡還維持著遞出布包的姿勢。臉上那抹羞澀的紅暈瞬間褪去，隻剩下錯愕和一絲清晰的受傷。她清澈的眼睛望著蘇建國倉皇消失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心。縫紉社裡“噠噠噠”的機聲依舊，空氣裡新布和線頭的溫暖氣息此刻卻顯得有些刺鼻。一種巨大的失落和難以言喻的委屈，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她的心。
蘇建國佝僂著背，在昏暗的巷子裡跌跌撞撞地奔跑。寒風卷著塵土撲打在他臉上，他卻渾然不覺。懷裡那件帶著李春燕指尖溫度的工作服和那個柔軟的布包，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胸口生疼！深陷的眼窩裡翻湧著巨大的痛苦和掙紮。
他跑到巷子深處一個僻靜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布滿凍瘡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痛楚，打開了那個靛藍色的小布包。
裡麵是兩雙嶄新的、厚厚的棉布鞋墊。靛藍色的棉布表麵，用同色的細線，極其細密地、一行行地縫著整齊的菱形格紋針腳，既美觀又增加了摩擦力和保暖性。針腳細密、勻稱、充滿韌勁，如同李春燕本人一樣，溫柔而堅韌。
蘇建國布滿裂口的手指，極其用力地摩挲著那細密的針腳，粗糙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線痕的凸起。那細密的針腳，仿佛一根根無形的線，縫合著他心頭那道剛剛被撕開的、帶著悸動的傷口，卻又帶來更深的、撕裂般的痛楚。
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鞋墊上那細密的菱形格紋。昏暗的光線下，那靛藍色的鞋墊，像兩塊沉甸甸的、冰冷的墓碑，無聲地宣告著他卑微現實與那點微弱奢望之間，那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
他猛地將鞋墊連同工作服一起，死死地按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佝僂的背脊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裡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負傷野獸般的低沉嗚咽。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閉上，滾燙的淚水卻再也無法抑製，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粗糙的鞋墊上，迅速被厚實的棉布吸乾，隻留下深色的、無聲的印記。
暮色四合，巷子深處。
冰冷的磚牆投下濃重的陰影。
陰影裡，蘇建國佝僂的身影如同被壓垮的枯樹。
懷裡緊抱著帶有另一個女子指尖溫度的工作服和鞋墊。
深陷的眼窩裡，淚水無聲滾落。
心頭的悸動被冰冷的現實碾碎，隻餘下沉重的枷鎖和深入骨髓的自慚形穢。他背負著“光光的家”，像背負著一座無法卸下的大山，步履蹣跚地走在命運的荊棘路上，不敢有絲毫旁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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