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裡，隻剩下冰冷的雨聲，傾覆的三輪車，一地狼藉的貨物，還有兩個佇立在泥濘中、沉默如山的男人。
蘇建國佝僂著背，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王老六消失的方向，深陷的眼窩裡隻剩下巨大的空洞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他那隻剛剛遞出了所有積蓄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微微顫抖著。
就在這時——
“嗬嗬…哥…”
一聲嘶啞的、帶著巨大擔憂的呼喚從門內傳來。
蘇衛民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他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關切。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團被水打濕、皺巴巴的、從糊盒紙箱上撕下來的黃褐色紙板——那是他平時畫畫的“紙”。他笨拙地挪到蘇衛東身邊，布滿凍裂血口和汙垢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去拉扯蘇衛東濕透、沾著泥汙和血跡的破衣袖，想查看他手臂上的傷口。
蘇衛東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睜開，眼底翻湧著狂暴的戾氣，下意識地想甩開這笨拙的觸碰！但當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撞上衛民那雙充滿純粹擔憂和關切的、紅腫的眼睛時，那狂暴的戾氣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凝固、退散！
蘇衛民根本不懂二哥的抗拒，他隻知道二哥受傷了！他布滿裂口的手指笨拙地撕扯著那塊濕透的、粗糙的糊盒紙板，試圖用它去擦拭蘇衛東手臂上混著泥水的血痕，動作毫無章法，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而弄疼了傷口。
“嗬…”蘇衛東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眉頭緊鎖，卻沒有再推開他。
就在這時，一個小小的、紅色的身影也從門內搖搖晃晃地衝了出來！
是曉光！
她裹著那件厚實的棗紅色燈芯絨小棉襖，小臉被寒風吹得發白。她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對二舅的恐懼，烏溜溜的大眼睛裡隻剩下巨大的擔憂和一種本能的衝動。她小小的腳步在冰冷的泥水裡踉蹌著，卻異常堅定地衝到蘇衛東高大的身影旁。
她仰著小臉，布滿淚水的大眼睛死死盯著蘇衛東左額角那道滲血的擦傷，小嘴緊緊抿著。然後，她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曉光踮起小小的腳尖，努力地湊近蘇衛東的腰側那是她能夠到的最高位置），對著他那隻緊握成拳、布滿凍裂口子、油汙和血跡的左手手背上，一道新鮮的、被碎石劃破的傷口，鼓起粉嫩的小腮幫，極其用力地、長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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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一股帶著孩童體溫的、微弱而溫暖的氣流，輕柔地拂過蘇衛東手背上那道火辣辣疼痛的傷口！
“呼呼…不疼…二舅…呼呼…”曉光奶聲奶氣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小小的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轟——！
如同萬鈞雷霆在蘇衛東早已被冰冷絕望凍僵的心湖深處炸開！
那一點微弱的、帶著奶香和暖意的氣流，那笨拙而赤誠的“呼呼”聲，那一聲清晰的“二舅”…
蘇衛東高大的身軀如同被徹底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佝僂下去！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閉上，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湧出！那隻被曉光“呼呼”過的、布滿傷痕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最終無力地垂落下來。
他不再抗拒衛民那笨拙的、用糊盒紙板擦拭傷口的動作。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衝刷著泥濘的巷子。
蘇建國佝僂著背，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眼前的景象：衛民笨拙卻執拗地試圖為衛東“包紮”，曉光踮著腳尖為二舅的傷口“呼呼”，衛東那高大的、布滿傷痕和泥濘的身影在雨中無聲地顫抖、慟哭…
一股混雜著巨大酸楚、心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洶湧的地下暗河，瞬間衝垮了他心頭的堅冰！深陷的眼窩瞬間湧起滔天的熱浪！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無聲地滑過他布滿風霜的臉頰。
他極其緩慢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蘇衛東身邊。布滿裂口的手，沒有去拉弟弟，隻是極其沉重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按在了蘇衛東劇烈顫抖的、冰冷的肩膀上。
沒有言語。
隻有冰冷的雨。
隻有泥濘的巷。
隻有兄弟三人無聲的淚水。
隻有曉光一遍遍稚嫩的“呼呼”聲。
在這絕望的寒冬雨幕裡，支離破碎的一家人，以最狼狽的姿態，心卻前所未有地緊緊貼在了一起，共同抵禦著這刺骨的嚴寒與沉重的命運。那點微弱的暖意，在泥濘中艱難地流淌，雖然無法驅散嚴寒，卻足以點亮彼此眼中最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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