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街道托兒所那間小小的活動室,第一次被五顏六色的皺紋紙花和彩帶裝點得像個真正的節日殿堂。空氣中彌漫著漿糊、蠟筆和孩子們興奮的汗味。一架破舊但擦拭得鋥亮的風琴擺在角落,張玉芬老師穿著洗得發白的列寧裝,黑框眼鏡後的目光溫和而沉靜,正輕輕調試著琴鍵,流淌出不成調的、卻充滿期待的旋律。
台下擠擠挨挨地坐著托兒所的阿姨們、少數能抽空前來的家長,還有一群興奮得如同小麻雀般嘰嘰喳喳的孩子們。空氣裡充滿了嗡嗡的交談聲、孩子們的笑鬨聲,還有一股屬於童年最純粹的、躁動不安的歡樂。
活動室最後排最不起眼的角落裡,三個高大的身影如同突兀的山巒般沉默矗立,與周圍歡快的氣氛格格不入。
蘇建國佝僂著背,坐在一張對他來說過於矮小的兒童塑料凳上,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緊緊抓著膝蓋上破舊的工褲布料,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深陷的眼窩裡沉澱著巨大的疲憊昨夜啃書到後半夜),更燃燒著一種近乎病態的緊張和期待!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個簡陋的、用幾張課桌拚湊起來的舞台,目光如同焊在上麵。額角的冷汗早已滲出,順著深陷的眼窩邊緣滑下。他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什麼。
他左邊,蘇衛東高大的身軀如同移動的冰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他赤紅的雙瞳同樣死死盯著舞台方向,緊抿的嘴角帶著慣常的暴戾線條,那隻完好的左手卻無意識地、極其用力地摳著冰冷牆壁上的灰泥,簌簌落下的牆皮粉末無聲地灑在他沾滿塵土的褲腿上。空蕩的右袖管僵硬地垂著。他周身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仿佛舞台那邊即將上演的不是童稚的表演,而是一場生死攸關的搏殺。
蘇衛東的右邊,緊挨著他,是蘇衛民。他高大的身軀局促地蜷縮著,坐在一張更小的板凳上,顯得更加格格不入。他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絲本能的恐懼,這喧鬨陌生的環境讓他不安。他布滿凍裂血口的手指緊緊攥著張玉芬老師給他的那個舊素描本和一支短禿的鉛筆,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張玉芬就坐在他旁邊稍後一點的位置,一隻手極其自然地、輕輕地搭在他微微顫抖的手臂上,無聲地傳遞著安撫的力量。她鏡片後的目光,則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同樣聚焦在舞台側幕的方向。
“下一個節目——《種太陽》!表演者:向日葵班小朋友!”負責報幕的阿姨聲音帶著誇張的喜悅。
風琴聲響起,是簡單歡快的旋律。
一群穿著用彩色皺紋紙簡單縫製、象征各種蔬菜瓜果服裝的小蘿卜頭,在阿姨的引導下,搖搖晃晃、嘻嘻哈哈地湧上了小小的舞台。他們笨拙地揮舞著小手,模仿著播種、澆水的動作,稚嫩的歌聲參差不齊地響起,充滿了可愛的混亂。
台下的家長們發出善意的笑聲和掌聲。
角落裡的三個男人卻依舊如同三尊凝固的石像,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台上那一張張興奮的小臉上焦急地搜尋著。
曉光呢?
巨大的焦慮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蘇建國的心臟!他佝僂的背脊繃得更直了!深陷的眼窩裡那點期待的光芒幾乎要被恐慌取代!難道…怯場了?躲起來了?病了?
就在他幾乎要忍不住站起身的瞬間——
舞台側幕的陰影裡,一個小小的、被刻意安排在最後的身影,被張玉芬老師輕輕推了出來。
是曉光!
整個活動室似乎瞬間安靜了一秒!
她穿著一件用無數塊碎布頭拚接而成的小裙子!鵝黃的、嫩綠的、粉橘的…各種溫暖明亮的顏色如同被打翻的調色盤,卻又被一雙無比靈巧的手和諧地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片“向日葵花瓣”的形狀!裙擺蓬鬆柔軟,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領口和袖口滾著細細的深棕色燈芯絨邊,象征向日葵的花盤。最令人叫絕的是她頭頂——李春燕用金黃色的毛線和硬卡紙,極其精巧地編繞、粘貼出了一個圓圓的小太陽發箍!幾縷柔軟的碎發從發箍下俏皮地鑽出來,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她小小的臉頰被這溫暖的色彩襯得紅撲撲的,烏溜溜的大眼睛在強烈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茫然和緊張,小嘴緊緊抿著。
這哪裡是簡陋的演出服?
這分明是一件傾注了無限愛意與巧思的藝術品!是李春燕多少個夜晚在縫紉機“噠噠”聲中熬出來的心血!是張玉芬特意為她編排的、最簡單的“小太陽”角色——不需要唱,不需要跳,隻需要在最後,被“種”出來的小太陽們簇擁著,走到舞台中央,代表光芒和希望!
“看!小太陽!”舞台上的“小蔬菜”們按照排練,齊聲喊道,紛紛伸出小手指向曉光。
聚光燈一個功率很大的普通燈泡)的光束,瞬間聚焦在那個小小的、穿著碎布頭“太陽裙”、戴著金黃太陽發箍的身影上!
曉光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烏溜溜的大眼睛因強烈的光線瞬間眯起,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小小的手下意識緊緊抓住了裙擺,指節泛白!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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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蘇建國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佝僂的背脊猛地挺直,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女兒,布滿裂口的手死死摳著凳子邊緣,幾乎要將其捏碎!巨大的心疼和一種滅頂的恐慌攫住了他!
蘇衛東赤紅的雙瞳驟然收縮!那隻摳著牆壁的手猛地攥緊!堅硬的灰泥在他指下碎裂!一股狂暴的戾氣瞬間翻湧!他想衝上去把那該死的燈泡砸了!想把那個嚇到光光的地方撕碎!
蘇衛民高大的身軀也猛地繃緊!喉嚨裡發出不安的“嗬嗬”聲,布滿凍裂血口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鉛筆和素描本!張玉芬安撫地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窒息時刻——
舞台側幕,張玉芬老師極其輕微地、卻無比清晰地對著曉光的方向,用口型無聲地呼喚著,雙手溫柔地向前做出“走”的引導手勢。
曉光布滿淚水的大眼睛,下意識地捕捉到了張老師那溫和而堅定的目光,捕捉到了那無聲的口型——那是排練時重複了無數次的“光光,不怕,往前走。”
仿佛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貫穿了她小小的身體!
她布滿淚水的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台下——
越過晃眼的燈光,越過那些模糊晃動的人影,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瞬間鎖定了活動室最後排角落裡那三個如同山巒般沉默矗立的高大身影!
大舅佝僂著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望著她,裡麵翻湧著巨大的擔憂和一種近乎祈求的光芒!
二舅赤紅的雙瞳同樣死死釘在她身上,緊抿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著,那隻完好的左手向她伸出了一點點,又極其克製地、死死地攥成了拳頭!
三舅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茫然,但他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布滿凍裂血口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個舊本子,仿佛那是唯一能幫助她的東西!
“大舅…二舅…三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