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廠糊盒車間的空氣,依舊沉悶得如同凝固的漿糊。日光燈管發出嗡嗡的哀鳴,慘白的光線無情地照著無數雙機械動作的手和堆積如山的黃褐色紙板。空氣裡彌漫著陳舊紙張、劣質漿糊和汗水的酸腐氣息。
蘇衛民高大的身軀蜷縮在角落的舊木桌前,幾乎要將自己埋進那堆紙板裡。他紅腫的眼睛死死盯著手下飛速劃過的紙板邊緣,布滿凍裂舊傷和新磨出血口的手指,動作卻不再像之前那般狂暴和不顧一切。那是一種帶著明確目標的、壓抑著痛苦的、近乎偏執的專注。
每一次刷漿,每一次粘合,每一次按壓,都伴隨著指關節處結痂又裂開的傷口傳來的尖銳刺痛。但他隻是悶哼一聲,粗重的眉毛擰緊,動作卻絲毫不停。他的世界裡,隻剩下一個簡單而執拗的念頭:糊盒子,掙錢,買鈣片。
“4毛7”和“2分”那兩個如同詛咒般的數字,依舊像烙印般刻在他混沌的腦海深處,日夜灼燒。但此刻,這灼燒感不再隻帶來絕望的恐慌,而是轉化成了一種原始的、笨拙的驅動力。他甚至開始用一種極其粗糙的方式“計算”:糊好一個盒子,離那個白色的、印著字的小瓶子就更近了一點。
他的效率依舊不高,糊出的盒子依舊歪歪扭扭,時常因為用力過猛而溢出漿糊或被壓出凹痕,被車間主任罵“廢品”的次數依舊不少。但那雙紅腫眼睛裡燃燒的,不再是純粹的茫然和焦慮,而是一種近乎燃燒的、目標明確的微光。他忍受著指間持續不斷的疼痛,如同一個沉默的苦行僧,進行著一場無人理解、卻對自己意義重大的朝聖。
發薪日。
車間主任念著名字,發放著微薄的、用汗水甚至血水換來的毛票和硬幣。輪到蘇衛民時,主任看著他那雙慘不忍睹、新舊傷痕交錯的手,又看了看他麵前那堆勉強合格的紙盒,難得地沒有苛責,隻是歎了口氣,將一小卷薄薄的鈔票塞進他手裡。
蘇衛民布滿汙垢和乾涸漿糊的手,死死攥住了那卷錢。紙幣邊緣硌著他掌心的傷口,帶來清晰的刺痛,他卻仿佛毫無所覺。紅腫的眼睛裡迸發出一種近乎狂喜的光芒!他甚至沒有像其他工友那樣仔細清點,隻是極其粗暴地將錢塞進油膩工褲最深的口袋裡,然後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因為長時間的蜷縮和激動而微微搖晃。
他幾乎是踉蹌著衝出車間,無視了身後工友詫異的目光。寒冷的空氣撲麵而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冷意。那隻緊緊捂著口袋的手,因為激動和用力而劇烈顫抖著。
晚上,青瓦巷過渡房。
蘇建國剛放下夜校的課本,深陷的眼窩裡充滿了疲憊。他看著幾乎是小跑著衝進門的衛民,眉頭微蹙,剛想詢問今天怎麼這麼晚,卻見衛民直接衝到他麵前。
“哥…錢…”蘇衛民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巨大的激動和一種完成使命般的急切。他那隻傷痕累累的大手,極其笨拙地、幾乎是掏挖般地從口袋裡掏出那卷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毛票和硬幣,一股腦地塞進蘇建國手裡!動作又快又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蘇建國愣住了,布滿血絲的眼睛疑惑地看著手裡那卷零錢,又看看衛民那雙亮得異常、寫滿急切和期待的紅腫眼睛。
“鈣片…”蘇衛民喉嚨裡發出含糊的音節,粗壯的手指極其用力地指向牆角的曉光,又指向自己,再指向蘇建國手裡的錢,“…買…光光…長高!”他的表達依舊混亂,但那意圖卻清晰無比——這是他糊盒子掙來的錢,要給曉光買鈣片!
蘇建國的心臟像是被一隻溫暖而粗糙的手緊緊攥了一下!酸澀的熱流瞬間衝上鼻腔。他當然知道這卷錢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衛民這一個月來,忍受著手指反複撕裂的疼痛,忍受著車間主任的責罵,像個最原始的機器般,一個盒子一個盒子“摳”出來的!
他深陷的眼窩發熱,喉嚨哽咽。他沒有推拒,隻是極其緩慢地、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從自己那個裝著全家開銷、同樣乾癟破舊的錢包裡,小心翼翼地數出早已備好的、需要他補貼的那部分錢,和衛民那卷帶著體溫和汗漬的零錢合在一起。
“好,”蘇建國嘶啞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哥明天…就去買。”
第二天傍晚。
當蘇建國拖著疲憊的身軀推開屋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他手上——他手裡拿著一個白色的小藥瓶。瓶身光滑,貼著清晰的標簽,裡麵裝著淡黃色的、小巧的鈣片。
曉光正坐在地上玩積木,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過來。
蘇衛東在牆角擦拭工具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赤紅的雙瞳掃過那個瓶子。
李春燕正在縫補衣服,鏡片後的目光也變得柔和。
蘇衛民的反應最為劇烈。他高大的身軀猛地從牆角站了起來,紅腫的眼睛瞬間死死盯住那個白色小瓶,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過來,布滿傷痕的大手顫抖著,想要去碰那個瓶子,卻又不敢,隻是懸在半空,喉嚨裡發出激動而含糊的“嗬…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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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建國看著弟弟這副模樣,心口酸脹得厲害。他極其緩慢地、鄭重地將那個鈣片瓶子,放進了蘇衛民微微顫抖的掌心。
蘇衛民像是捧著什麼絕世珍寶,又像是捧著一團灼熱的火焰。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瓶身,看著裡麵那些淡黃色的小藥片,紅腫的眼睛裡充滿了巨大的、純粹的滿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他看看瓶子,又看看角落裡好奇張望的曉光,布滿汙垢的臉上,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綻放出一個巨大而憨厚的笑容,那笑容純粹得像個得到了最心愛玩具的孩子。
他看了好久好久,才極其不舍地、將瓶子遞還給蘇建國,示意給曉光吃。
蘇建國接過瓶子,擰開,倒出一粒鈣片,喂到曉光嘴裡。曉光的小嘴咂摸著那略帶甜味的藥片,烏溜溜的大眼睛滿足地眯了起來。
屋內一片短暫的寧靜,隻有爐火的劈啪聲。
就在這時,蘇衛民忽然轉過頭,紅腫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蘇建國。那目光裡,少了些平日的茫然,多了些極其簡單的、卻異常清晰的思緒。他抬起那隻布滿傷痕的大手,極其笨拙地、模仿著握筆的動作,在空中劃拉著,然後指向牆角——那裡放著張玉芬送的新畫紙和那盒十二色的彩虹鉛筆。
他的嘴唇囁嚅著,似乎努力地想組織語言,喉嚨裡發出斷續的、費力的氣音。終於,他看著蘇建國,用那種特有的、憨直卻無比認真的語調,一字一頓地、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話:
“哥…以後…”
他頓了頓,粗壯的手指再次用力地指了指畫紙和鉛筆,眼神裡充滿了某種簡單的憧憬。
“…給光光…買畫畫的筆…”
他又頓了頓,似乎在搜索能表達“更好”的詞彙,最終用了最直接的理解。
“…貴的那種。”
轟——!
如同最溫柔的驚雷,在蘇建國的心頭炸開!
他佝僂的背脊猛地一僵!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死死盯著弟弟那張寫滿憨厚和認真、卻透著一股驚人力量的臉!
“貴的那種”。
這簡單的四個字,從一個心智不全、連冷暖饑飽都常常表達不清的人口中斷斷續續地說出,卻像一把最精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蘇建國心中某個最柔軟、也最沉重的角落!
衛民他…不僅僅是在滿足於糊盒子買鈣片…
他看到了光光畫畫時的快樂,看到了張老師帶來的那點微光…
他甚至…在用他最簡單直接的方式,表達著對弟弟那份“不實用”的夢想的支持!他願意繼續忍受糊盒的艱辛,去換取那“貴”的、更好的畫筆畫紙!
一種混雜著巨大酸楚、無比滾燙的欣慰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的浪潮,瞬間將蘇建國徹底淹沒!他深陷的眼窩瞬間通紅,滾燙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喉嚨像是被一團巨大而溫暖的棉花死死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隻是極其緩慢地、重重地、用儘全身力氣地點了下頭。布滿裂口的手,無聲地握緊了那個還帶著弟弟體溫的鈣片瓶子。
鈣片小小的甜味還在曉光口中蔓延。
而蘇衛民那句憨直的、關於“貴畫筆”的夢想,卻如同一顆更有力量的種子,悄然落進了這間冰冷過渡房最深的土壤裡。它預示著,生活的目標,或許可以從“活下去”,開始向著“活得更好一點”、“守護那點微光”的方向,艱難地、卻真實地,邁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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