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蘭並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那間低矮、簡陋卻收拾得異常整潔的屋子裡，目光再次緩緩掃過四周，最終落回到蘇建國身上，臉上那種刻意堆砌的溫和笑容淡去些許，染上了一層真實的、帶著歲月痕跡的感傷。
“這一晃…桂蘭走了都六年多了吧？”她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一種遙遠的唏噓，眼神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回憶久遠的往事，“那會兒我們倆最好，一起進的紡織廠，睡一個大通鋪，有啥心裡話都偷偷咬著耳朵說…她那人，心氣高，又要強，長得也俊，廠裡多少小夥子偷偷瞅她…”
蘇建國沉默地聽著，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深陷的眼窩低垂著，掩去了其中的波瀾。桂蘭的名字，像一枚生鏽的針，輕輕紮在心口某個從未真正愈合的角落。
王秀蘭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真實的惋惜：“…誰曾想，她就這麼沒了…留下這麼個小不點兒…那時候曉光才那麼丁點大，貓兒似的，哭起來聲音都弱得讓人心揪…”她說著，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飄向正小心翼翼抱著洋娃娃、試圖給她梳頭的曉光，眼神裡的憐惜真切了幾分。
“是啊…不容易。”蘇建國終於嘶啞地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除了這三個字，他不知還能說什麼。所有的艱難和苦澀，都早已被歲月和生存碾壓成了沉默的習慣。
王秀蘭似乎被這句“不容易”打開了話匣子，或者說，找到了她此行的切入點。她向前傾了傾身體，語氣變得更加推心置腹，卻也更具有某種侵入性：
“建國兄弟，說句實在話，我這趟來，看著你們…心裡頭真是…又佩服，又不是滋味兒。”她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蘇建國，“你們兄弟三個，大男人家，又當爹又當媽，能把曉光拉扯到這麼大，還供她上了學，這其中的辛苦…外人真是想都想不到。桂蘭在地下要是知道，也得…也得心疼你們。”
她的話聽起來充滿了理解和同情，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體諒他們的艱辛。蘇建國隻是默默地聽著，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然而，王秀蘭的話鋒就在這看似體貼的鋪墊中，悄無聲息地一轉：
“我就是…就是忍不住擔心啊。”她蹙起眉頭，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憂慮，“你看，光光今年也六歲了吧？小姑娘家，一天天大了，心思細了，不像小時候給口吃的就能哄好。這往後，女孩子那些悄悄話，那些小心思，遇到委屈跟誰說去？跟你們這些個大老爺們兒…咋開口？”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屋子，掃過牆角茫然摳著手指的蘇衛民，掃過蘇建國身上洗不淨的油汙，語氣變得更加“憂心忡忡”：“再說這過日子，吃喝拉撒，你們大男人粗糙慣了，能顧上她吃飽穿暖不生病，已經是頂破天了。可這女孩子…慢慢大了，總得有人教她怎麼收拾自己，怎麼注意衛生，月事將來來了怎麼辦？這些…你們咋弄？”
她每問一句，都像一根細微的針，精準地刺向蘇建國內心最無力、最焦慮的地方。這些問題，他不是沒想過，隻是被更迫切的生存壓力壓在了最底層，不敢細想，也無從解決。此刻被王秀蘭如此直白地、一件件攤開在麵前，一種混合著難堪、愧疚和巨大壓力的灼熱感，瞬間衝上了他的臉頰和耳根。
王秀蘭仿佛沒有看到他驟然變化的臉色，繼續說著，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具穿透力：“還有這環境…建國兄弟，不是我說話難聽…你們兄弟幾個自然是掏心掏肺對光光好，可這家裡…終究是少了點女人家的細致和暖和氣兒。衛民兄弟的情況…我也知道些，孩子整天對著…唉…這心裡頭，會不會落下啥陰影？將來出了門，會不會被彆的孩子笑話？”
她的話，句句看似在“擔心”，句句都戳在痛處，仿佛一層層剝開這個家庭勉強維持的平靜外殼，露出內裡不堪的脆弱和隱患。
“光光現在看著是挺活潑，”王秀蘭最後又看向曉光，眼神複雜，“可這孩子…打小沒娘，終究是缺了最要緊的依靠。你們再疼她，能替得了娘嗎？將來議親事的時候，人家會不會嫌棄她沒個像樣的娘家撐腰？這些…你們都想過沒有？”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蘇建國徹底淹沒。他佝僂的背脊僵硬地挺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麵上一道裂縫，嘴唇抿得發白，喉嚨裡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王秀蘭看著他這副模樣，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又放緩下來，仿佛剛才那些尖銳的話語隻是出於過度的關心：“我也就是瞎操心…桂蘭不在了，我看著這孩子，就忍不住多想…總覺得她該有更好的…更周全的照應。你們也彆怪我話多，我就是…心裡放不下。”
她的話音落下，屋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爐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和曉光擺弄洋娃娃時發出的、細微的、快樂的哼唧聲。
這快樂的聲音，此刻聽在蘇建國耳中，卻像是一種殘酷的對比，更加凸顯了王秀蘭話語裡描繪出的、那些冰冷而沉重的未來。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無力，仿佛剛剛修複的一點點堤壩，又被無聲的潮水衝擊得搖搖欲墜。王秀蘭的探望，帶來的不是故人重逢的溫暖，而是一場裹挾著關切外衣的、冰冷而現實的審視與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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