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蘭人是走了,帶著一肚子“好心被當驢肝肺”的怨氣,踩著憤怒的腳步聲消失在青瓦巷的儘頭。但那扇被她摔得哐當作響的破木門,卻仿佛永遠也關不嚴實了。她留下的那些話,像帶著倒鉤的毒刺,深深地紮進了蘇家三兄弟的心口,不是劇烈的疼痛,而是一種持續的、陰魂不散的、令人寢食難安的隱痛。
“害了孩子…”“耽誤孩子…”“以後有你們後悔的!”“能給她什麼?!”
這些話語,混合著王秀蘭那副“我才是為你們好”的居高臨下姿態,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這間破敗的屋子裡低回盤旋,無聲地侵蝕著每一寸空氣,也拷問著每一個人的靈魂。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油燈的光芒比往常更加微弱,吝嗇地照亮矮桌一角,將蘇建國佝僂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上,像一個被無形重擔壓得變形了的剪影。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麵前的《機械原理》攤開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布滿血絲的眼睛空洞地盯著跳動的燈焰,手指無意識地、反複地撚著書頁邊緣,直到那粗糙的紙張邊緣起了毛。
王秀蘭的話是毒刺,但可怕的是,有些刺尖上,沾著血淋淋的現實。他們能給她什麼?除了拚命擠出來的學費,除了身上勉強保暖的舊衣,除了這間抬頭見瓦、四麵漏風的過渡房,除了三個粗糙笨拙、甚至自身難保的大男人那點掏心掏肺卻可能方向全錯的愛…他們還能給曉光什麼?
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的焦慮和沉重的責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蘇建國。不再是過去那種單純為生存、為債務的焦慮,而是摻雜了對外界眼光、對孩子未來、對自身無力的更深層次的恐懼和…不甘。
憑什麼?憑什麼他們的光光就要矮人一頭?憑什麼就要被人指著鼻子說“被耽誤了”?憑什麼他們拚儘全力的守護,在彆人眼裡就成了“自私”和“愚蠢”?
就在這時,角落裡傳來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吼。
是蘇衛東。
他並沒有睡。他高大的身軀蜷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板床上,背對著屋內。但借著微弱的燈光,蘇建國能清晰地看到他寬闊的肩膀繃得緊緊的,那隻完好的左手死死攥著床沿,堅硬的木頭在他掌心發出細微的呻吟聲。空蕩的右袖管無意識地、劇烈地顫抖著。
他同樣被那根毒刺紮穿了。王秀蘭最後那句“害了孩子”,像一把燒紅的匕首,反複攪動著他內心最狂暴也最無力的地方。他可以用拳頭、用怒吼嚇退任何明麵上的威脅,可他拿什麼去堵住那些悠悠之口?拿什麼去填補那個“萬元戶”勾勒出的、他永遠無法企及的“美好未來”?
一種混雜著暴戾、焦灼和巨大憋悶的情緒在他胸腔裡橫衝直撞,幾乎要將他撕裂。他猛地翻了個身,麵朝牆壁,發出一聲沉悶的、用牙齒死死咬住的嗚咽,像一頭受傷的狼,在黑暗中舔舐著無人可見的傷口和屈辱。
而另一邊的蘇衛民,似乎也感受到了屋內這種不同尋常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氣氛。他沒有睡,隻是睜著茫然紅腫的眼睛,在黑暗中望著低矮的屋頂。他混沌的思維無法理解複雜的語言博弈,但他能感受到哥哥們的痛苦,能感受到那個“不好”的女人帶來的“壞東西”,而這一切,都和他要保護的“光光”有關。
他無意識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摸到了枕邊那本厚厚的畫冊,還有幾支短短的鉛筆頭。他緊緊地攥住了它們,仿佛抓住了某種虛幻的、卻能讓他安心一點點的東西。喉嚨裡發出極其細微的、模糊的咕噥聲,像是在做一個無人能懂的承諾。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兄弟三人之間流淌。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各自沉浸在各自世界的麻木和疲憊。
而是一種被共同的外力刺痛後,產生的、無聲的共鳴和凝聚。
仿佛過了很久,久到油燈的燈芯又結出了一朵焦黑的燈花。
蘇建國極其緩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胸腔裡沉重的回響。他伸出手,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掐滅了那朵燈花,動作緩慢卻異常穩定。
然後,他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決心,像是在宣布一項重大的決策,又像是在對剛才那場無聲的拷問做出最終的回答:
“日子…是得換個過法了。”
角落裡的蘇衛東猛地停止了所有細微的動靜,仿佛連呼吸都屏住了。另一邊的蘇衛民也睜大了茫然的眼睛。
蘇建國沒有看他們,目光依舊盯著那盞重新變得明亮一點的油燈,仿佛在對著燈光發誓:“咱們得讓那些人看看…”“讓所有覺得光光跟著咱們是受罪、是沒指望的人看看…”“咱們兄弟…能把她養好!能讓她…活得比誰都硬氣!比誰都不差!”
他的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砸地有聲,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狠勁。“學費…不夠,就想辦法去掙!拚了命去掙!”“日子苦…就咬碎了牙往肚子裡咽!但該給光光的,一樣也不能少!”“誰再敢嚼舌根…”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變得冰冷,“…就彆怪咱們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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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句空話。這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從屈辱和憤怒中淬煉出的、更加堅韌和團結的決心。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角落裡的蘇衛東猛地坐了起來!黑暗中,他赤紅的雙瞳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不是暴戾,而是一種被徹底激發出凶性的、對於“目標”的絕對專注。他緊抿的嘴角向下撇著,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沙啞卻異常清晰:“…車鏈子…該換了。明天…我去碼頭看看。”
碼頭,意味著更重的活,更複雜的江湖,也可能意味著…更快的錢。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
而另一邊的蘇衛民,雖然依舊茫然,卻似乎捕捉到了“掙錢”、“給光光”這些簡單的詞語。他笨拙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著,抓起了枕邊那個糊盒用的漿糊刷子,緊緊抱在懷裡,喉嚨裡發出含糊卻堅定的“嗬…嗬…”聲,仿佛在說:我糊盒子!多糊!給光光!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擊掌為盟。但在這片沉沉的黑暗和壓抑的沉默中,三顆被同一根毒刺刺痛的心,卻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默契和決心,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王秀蘭的“好心”提議,像一記狠狠的鞭子,抽碎了他們勉強維持的平靜,卻也陰差陽錯地,抽打出了這個家庭更深沉的凝聚力和一股破土而出的、近乎悲壯的狠勁。
他們必須更努力。必須變得更強。必須給曉光掙出一個實實在在的、能堵住所有悠悠之口的未來。
這根刺,拔不出來,那就讓它變成紮在心底的警鐘,時刻提醒著他們——向前,向上,彆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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