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鏽的發條,在壓抑的沉默中一格一格地艱難轉動。表麵上,青瓦巷的過渡房似乎恢複了往日的節奏:爐火照常升起,油燈依舊亮至深夜,蘇建國啃讀他的機械書籍,蘇衛民塗抹他的畫紙,曉光背著那個獨一無二的“小老虎書包”上學放學。
但有些東西,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張力彌漫在空氣中,如同暴雨來臨前沉悶的低壓,壓得人喘不過氣。而這股壓力的中心,往往是蘇衛東。
他變得更加沉默,那種沉默不再是以往的空洞或冰冷的隔離,而是一種如同火山噴發前、地底岩漿瘋狂積聚般的死寂。他蹬三輪車的頻率更高,回來得更晚,身上常常帶著更濃重的汗味、機油味,偶爾,還會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或許是在搬運某些粗糙貨物時刮擦所致)。
他赤紅的雙瞳深處,那抹暴戾的火焰並未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幽深、更加熾烈,隻是被一層極其脆弱的、名為“忍耐”的冰殼死死封住。而這冰殼,每時每刻都在被炙烤、被消融,發出細微卻令人心悸的碎裂聲。
觸發這碎裂聲的,是曉光。
“小老虎書包”確實給她帶來了一些短暫的勇氣和新奇的目光,但並未能從根本上改變她的處境。孩童世界的惡意,有時直接而殘酷,有時則更加微妙而持久。
蘇衛東敏銳地捕捉著曉光身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她放學回來時,嘴角那強撐起來的、細微的弧度,往往在進門後很快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放鬆後的沉寂。她的話變得更少了,有時寫著作業,會對著鉛筆盒發很久的呆。夜裡,他偶爾會聽到隔壁傳來極其壓抑的、細微的抽噎聲,雖然很快就會被刻意忍住,但那聲音像針一樣,精準地刺入他緊繃的神經。
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曉光偶爾無意識流露出的隻言片語。
有一天吃晚飯時,曉光看著碗裡寡淡的玉米糊糊,突然小聲地、像是自言自語般嘟囔了一句:“…劉小軍說他爸爸昨天帶他去下館子了,吃了紅燒肉…”說完,她立刻像是意識到說錯了話,猛地低下頭,拚命往嘴裡扒拉糊糊,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還有一次,她擺弄著“小老虎”書包上那顆有些鬆動的黑色“眼球”,輕聲問李春燕:“…嫂子,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的爸爸媽媽…都能天天來接他們呢?”
這些問題,她並非真的尋求答案,更像是一種困惑和委屈的自然流露。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衛東的心上!
他能想象到曉光在學校裡,是如何看著彆的孩子談論父母、分享零食,而她隻能默默站在一旁,那種格格不入的孤獨和酸楚!他能想象到那個小雜種劉小軍是如何在她麵前炫耀挑釁!
胸腔裡的岩漿開始瘋狂地湧動、撞擊!那隻完好的左手無意識地攥緊了筷子,堅硬的竹筷在他巨大的力量下發出輕微的“吱嘎”聲,幾乎要斷裂!他猛地低下頭,大口地吞咽著食物,仿佛要將那翻騰的怒火和撕心裂肺的心疼一並硬生生咽下去!喉嚨裡堵得發疼,胃裡像塞滿了燃燒的炭塊。
他不能再忍了。
他開始行動。不再是漫無目的地拚命蹬車發泄,而是有了明確的目標。
他利用拉活的機會,開始有意識地在紅星小學附近徘徊。他記住了劉小軍的樣子,那個長得壯實、眉眼間帶著一股被慣壞了的囂張勁的男孩。他也摸清了劉小軍通常放學回家的路線。
在一個傍晚,夕陽將街道染成一片血色。蘇衛東將三輪車停在一條離學校不遠、相對僻靜的巷口陰影裡。他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等待著。
很快,劉小軍和幾個同伴嬉笑打鬨著走了過來。
蘇衛東動了。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陰影裡跨出,直接堵在了巷子中間,正好站在劉小軍麵前。
嬉笑聲戛然而止。
劉小軍和幾個同伴被這突然出現的、散發著冰冷駭人氣息的高大男人嚇了一跳。尤其是當劉小軍對上蘇衛東那雙赤紅的、如同野獸般死死盯住他的瞳孔時,他臉上的囂張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本能的恐懼。他認得這個男人,是蘇曉光那個嚇人的舅舅!
蘇衛東沒有說話,隻是微微俯下身,那張布滿風霜、帶著一道陳舊疤痕的冷硬臉龐幾乎要貼到劉小軍的臉上。他僅存的左手緩緩抬起,並沒有碰觸劉小軍,而是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磚牆上!
“咚!”一聲悶響!牆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劉小軍和幾個同伴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尖叫出來!
蘇衛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一寸寸地刮過劉小軍煞白的小臉,然後極其緩慢地、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幾個冰冷嘶啞的字,每一個字都像是帶著血腥味:
“離——蘇——曉——光——遠——點!”“再——讓——我——看——見——你——惹——她…”他頓了頓,赤紅的瞳孔縮緊,裡麵翻湧著毫不掩飾的、令人膽寒的凶光,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加恐怖:“…老子…廢了你那條亂蹦躂的腿!聽——見——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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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強大的、充滿暴力威脅的氣場,那毫不掩飾的殺意,瞬間將劉小軍徹底震懾住了!他嚇得腿肚子發軟,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會拚命地點頭,眼淚都快嚇出來了。
蘇衛東死死盯了他幾秒鐘,仿佛要將這副恐懼的模樣刻進他腦子裡,然後才猛地直起身,不再看他們一眼,轉身跨上三輪車,鏈條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迅速消失在巷口。
接下來的幾天,似乎起了一點效果。
劉小軍確實明顯避著曉光走了,甚至不敢與她對視。學校裡那些明顯的、故意的欺淩行為也減少了一些。
蘇衛東暗中觀察著,胸腔裡那沸騰的岩漿似乎暫時平息了一點。或許,這種最直接、最野蠻的警告,是有效的?
然而,他低估了孩童世界的複雜和惡意的頑固。
明顯的欺淩減少了,但那種冰冷的孤立和隱形的排擠卻更加變本加厲。曉光似乎被徹底隔絕在了一個透明的罩子裡。沒有人跟她說話,沒有人跟她玩,她的作業本偶爾會“不小心”掉在地上被踩臟,她的凳子有時會莫名變得濕漉漉的。
更可怕的是,一種新的、更加陰險的流言開始悄然傳播:“蘇曉光那個嚇死人的舅舅…昨天堵著劉小軍威脅他了!”“聽說還要打斷人家的腿呢!”“太可怕了…離她遠點,不然她瘋子舅舅找上門怎麼辦?”“怪不得她沒爸媽管,原來舅舅是這樣的…”
這些流言,不僅沒有讓曉光得到同情,反而讓她被貼上了“家有恐怖親戚”的標簽,變得更加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孩子們看她的眼神,從之前的嘲笑、憐憫,又多了一絲真實的恐懼和厭惡。
曉光變得更加沉默,更加縮回自己的世界。她甚至開始害怕放學,害怕看到同學們那種躲閃的、恐懼的眼神。那個“小老虎書包”帶來的短暫光芒,迅速被這更加沉重的陰霾所吞噬。
蘇衛東很快通過曉光更加黯淡的眼神和身上那種幾乎要溢出來的孤獨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胸中那剛剛平息一點的岩漿瞬間再次瘋狂沸騰起來!而且比之前更加洶湧,更加暴烈!
他的警告非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給光光帶來了更大的麻煩?!那些小畜生!那些欺軟怕硬、嚼舌根的王八蛋!
忍耐的冰殼終於發出了清晰可聞的、徹底的碎裂聲!
一股毀滅一切的狂怒如同脫韁的野馬,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深埋的戾氣和這些日子積攢的所有憋屈、憤怒、心疼、無力感,如同炸藥般被點燃!
他猛地一腳踹翻了牆邊的一個空木箱,發出巨大的聲響!赤紅的雙瞳裡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困獸般的低沉咆哮!
“啊——!!!”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三輪車座上,堅硬的鐵皮瞬間凹陷下去一塊!
“沒用!都沒用!!”他嘶吼著,聲音破碎而絕望,“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到底要怎麼樣?!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那些狗雜種放過她?!”
空蕩的右袖管因為他情緒的劇烈波動而瘋狂顫抖著。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卻找不到出口的絕望猛獸,在狹小的屋子裡暴躁地來回踱步,周身散發著駭人的氣息,仿佛隨時會衝出去,將眼前的一切都撕碎!
忍耐已經到了極限。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繃緊到了極致,即將徹底斷裂。
他需要一個出口。而那個出口,似乎隻剩下最後一條路——一條他知道不對、知道後果嚴重、但卻被滔天怒火和絕望逼得不得不考慮的、最直接也最危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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