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光的病好了,如同搬開了壓在蘇家心頭最沉重的一塊巨石,連帶著那間低矮的過渡房,空氣都仿佛輕盈通透了許多。但另一塊石頭——那筆沉甸甸的“百家錢”,依舊壓在蘇建國,尤其是蘇衛東的心上。這錢,是情分,是雪中送炭的恩情,但正因如此,更不能拖欠。在蘇衛東樸素的價值觀念裡,有情後補,有債必還,這是做人的根本,是立身的“規矩”。
他開始更加瘋狂地工作。碼頭裝卸的包工頭都暗自咋舌,說蘇衛東這小子是不是鐵打的,彆人扛一包麻袋吭哧吭哧,他一聲不吭扛兩包,腳步還穩當。蹬三輪更是搶時間,彆人一天跑十趟覺得累,他非要跑足十五趟,穿街過巷,風雨無阻。他掙來的每一分錢,除了留下極少的基本生活費常常隻是一個乾饃饃就鹹菜),其餘都一文不少地交給李春燕,眼神裡的意思明確:先緊著還債。
蘇建國看著弟弟玩命的樣子,心疼,卻也知道勸不住。他隻能更加精打細算地安排家裡的開銷,將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努力從牙縫裡再省出一點來。那個記錄著“百家錢”的筆記本,被翻看得頁角都起了毛。蘇建國和李春燕商量著,先還誰,後還誰,心裡有一本清楚的賬。他們決定,先從當時最困難卻依然伸出援手的,或者幫助最及時、最熱心的幾家開始。
第一個被圈定的名字,是桂珍嬸。她家男人癱在床上,全靠她一個人操持,日子比蘇家好不了多少,但她當時不僅拿出了三塊錢,還幫忙介紹了切藥片的零活。
這天清晨,蘇衛東罕見地沒有一大早就出車。他換上了一件雖然舊但漿洗得乾乾淨淨的褂子,頭發也用水仔細抿過。他從李春燕那裡接過一個用紅紙仔細包好的小包,裡麵是三張嶄新的一元紙幣——這是他和大哥、嫂子反複商量後,決定先還給桂珍嬸的數目,雖然離當初的三塊還差兩塊,但這是他們目前能拿出的最大誠意,意味著先還一部分。
紅紙包揣進懷裡,貼著胸口,感覺滾燙。蘇衛東深吸一口氣,邁著沉穩卻略顯僵硬的步子,走出了家門。
清晨的青瓦巷剛剛蘇醒,炊煙嫋嫋。有早起的鄰居看到他,眼神裡帶著些許詫異,似乎奇怪這個往日裡如同旋風般早出晚歸的“煞神”,今日為何步履從容。蘇衛東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他強迫自己抬起頭,不再像以前那樣躲避或瞪回去,而是嘗試著,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這個生疏的禮節,讓他自己先彆扭得耳根發紅。
走到桂珍嬸家門口,那扇木門虛掩著,裡麵傳來她哄丈夫吃飯的輕柔話語和碗筷的輕微碰撞聲。蘇衛東在門口站定,抬起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用指節輕輕叩響了門板。
“誰呀?”桂珍嬸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疲憊。
“嬸子,是我,衛東。”蘇衛東的聲音低沉,卻儘量放得平和。
門吱呀一聲開了,桂珍嬸探出頭,看到是他,明顯愣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但很快被疑惑取代:“衛東?這麼早,有事?”
蘇衛東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他高大的身軀在狹窄的門框前顯得有些局促。他抿了抿嘴唇,從懷裡掏出那個紅紙包,雙手捧著,遞到桂珍嬸麵前,動作鄭重得近乎笨拙。
“嬸子,這是…先還您的錢。三塊,先還上一塊…剩下的,我們儘快。”他的話語簡潔,甚至有些生硬,但眼神裡的誠懇卻不容錯辨。
桂珍嬸看著那紅豔豔的紙包,又看看蘇衛東那張寫滿風霜卻異常認真的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幾秒鐘後,她像是被燙到一樣,連連擺手,語氣急切地推辭:“哎喲!這是乾什麼!快拿回去拿回去!那錢是大家夥給孩子湊的學費,是心意!哪有還的道理!你們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曉光病剛好,還得將養,快拿回去!”
她的拒絕是真心實意的,臉上帶著焦急,生怕傷了蘇家的自尊。
蘇衛東沒有收回手,反而將紅紙包又往前遞了遞,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動搖的堅定:“嬸子,您的心意,我們全家都領了,記在心裡,一輩子不忘。曉光能繼續上學,多虧了您和各位嬸子嫂子。”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後抬起頭,目光直視著桂珍嬸,說出了那句在他心裡盤旋了無數遍的話:“但這錢,得還。情分是情分,規矩是規矩。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們蘇家,不能壞了規矩。”
“規矩”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帶著千鈞的重量。這不是客套,不是虛偽,而是他蘇衛東,乃至蘇建國,重新樹立家庭尊嚴的宣言。
桂珍嬸看著他那雙此刻清澈而堅定的眼睛,聽著那樸實卻擲地有聲的話語,推辭的手慢慢停了下來。她明白了,這不僅僅是還錢,這是蘇家在用自己的方式,找回那份在困境中一度被迫失去的體麵和平等。她若再堅持推辭,反而是看輕了這份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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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片刻,臉上複雜的表情漸漸化為一種帶著敬重的動容。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個還帶著蘇衛東體溫的紅紙包。紙包很輕,但她卻覺得沉甸甸的。
“唉…你們啊…”桂珍嬸歎了口氣,聲音有些哽咽,“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嬸子就先收下。剩下的不著急,你們慢慢來,日子長著呢…”
“哎。”蘇衛東應了一聲,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使命,緊繃的肩膀微微鬆弛下來。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對著桂珍嬸,再次笨拙卻認真地微微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大步離開。晨光灑在他寬闊的背上,那背影不再僅僅是蠻橫和落寞,更添了一份頂天立地的擔當。
桂珍嬸站在門口,望著蘇衛東遠去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手裡的紅紙包,眼圈不由得紅了。她轉身進屋,對床上疑惑的丈夫輕聲說:“蘇家…要起來了。”
蘇衛東還債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在幾家當時伸出援手的鄰裡間傳開。沒有人覺得蘇家小氣或者見外,反而都被這種恪守“規矩”的硬氣和誠信深深觸動。這比任何感謝的話語都更有力地宣告:蘇家,正在用自己的雙手和脊梁,一步步走出困境,贏回尊重。
這第一筆還出去的錢,數額雖小,意義卻重大。它像一顆火種,重新點燃了這個家庭關於尊嚴和信用的火焰。蘇衛東用他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為這個家,踏出了重塑尊嚴的、堅實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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