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沉沉地籠罩著青瓦巷。萬籟俱寂,隻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吠,更襯得這夜幽深。蘇家那扇薄薄的木窗內,一點昏黃的油燈光暈頑強地亮著,像黑暗中一隻不肯閉合的、充滿憂慮的眼睛。
李春燕坐在燈下,手裡是一件蘇建國剛換下來的“工作服”。她沒有立刻清洗,隻是將它攤在膝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厚重、沾滿灰土的布料。衣服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主人一天的疲憊。那股混合著汗味、塵土以及某種類似石灰的微嗆氣味,頑固地鑽進她的鼻腔,也沉沉地壓在她的心上。
她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源於無數個被細心觀察、反複印證的細節堆積而成的篤定。女人的直覺,尤其是對一個與自己相依為命、朝夕相處的男人的直覺,往往精準得可怕。
她知道蘇建國在瞞著她。
瞞著什麼?她不敢深想,卻又控製不住地去猜測。那身衣服上的灰土,絕非來自他口中那個“任務重”的國營廠。她雖然沒在正規大廠待過,但也知道,即便是最臟最累的翻砂車間,沾染的也多是黑色的型砂和金屬碎屑,絕不是這種駁雜的、帶著石灰點和沙礫的深灰色。這更像是……建築工地上的痕跡。
還有他的手。她給他端洗腳水時,曾假裝不經意地觸碰過。那手掌粗糙得嚇人,新繭疊著舊繭,虎口和指腹布滿了細小的、尚未愈合的裂口和擦傷,摸上去像粗糙的砂紙。這絕不是操作機器或者拿著圖紙能留下的。這雙手,更像是長時間、高強度地徒手搬運磚石、水泥,或者握著粗糙的鐵鍬、鎬頭才會磨礪成這般模樣。
最讓她心驚的是他的疲憊。那不是普通的勞累,而是一種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連靈魂都透著倦怠的疲憊。他回家後,常常連話都不願多說,隻是癱坐在凳子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某個地方,仿佛連抬起眼皮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吃飯時那狼吞虎咽、近乎掠奪式的姿態,也絕不僅僅是因為饑餓,更像是一種急於補充被過度透支的生命能量的本能。
他到底在做什麼?
這個疑問,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日夜纏繞著李春燕的心。她不敢直接問,怕觸碰到他拚命隱藏的傷口,怕打破他努力維持的、這個家來之不易的平靜假象。她隻能將這份蝕骨的擔憂,深深地埋在心裡,然後用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儘可能地去撫慰他,支撐他。
她的心疼,化作了具體而微的行動。
每天清晨,當蘇建國還在沉睡或者說,是陷入那種因為極度疲憊而近乎昏厥的睡眠)時,李春燕就已經輕手輕腳地起身了。她會在準備一家人早飯的同時,格外精心地準備蘇建國的午飯飯盒。
家裡經濟依舊拮據,肉蛋之類葷腥是稀罕物。但她總是想方設法,哪怕隻是從給曉光準備的雞蛋裡省出半個,哪怕隻是炒菜時多放一勺油,或者將僅有的一點肉末幾乎全部撥到蘇建國的飯盒底層,上麵仔細地用鹹菜或炒青菜蓋住。她還會特意將米飯或窩頭壓得實實在在,確保分量足夠。她不知道他具體在乾什麼重活,但她知道,他需要熱量,需要營養,需要實實在在能扛餓的東西。
她不敢讓他發現這份刻意的“偏袒”,總是趁他不注意,或者在他出門前匆匆塞進他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挎包裡,低聲囑咐一句:“中午記得吃,彆省著。”
而每天晚上,無論蘇建國多晚回來,她等待他的,除了那盞燈和一口熱飯,還有一盆溫度剛好的洗腳水。她會逼著他泡一泡那雙走得腫脹、磨出硬繭和水泡的腳。在他泡腳的時候,她會拿起他那身臟得看不出本色的“工作服”,走到院子裡。
她沒有立刻浸水,而是先用力地、反複地抖擻。灰塵撲簌簌地落下,在月光下揚起一小片迷蒙的霧。她借著微光,仔細檢查著衣服上的每一處磨損和破洞,用手丈量著那些被磨得泛白、變薄的地方,心裡的酸楚便一陣陣湧上來。然後,她才打來井水,就著昏黃的燈光,用肥皂一遍遍地搓洗。
那灰土極其頑固,常常需要浸泡、揉搓好幾次,才能勉強洗掉大部分,但總有一些細小的顆粒和顏色的印記,如同他背負的秘密一樣,深深地嵌進了纖維裡,再也無法恢複原狀。她用力地搓著,仿佛想通過這種方式,將他身上的疲憊和風塵也一並洗去。冰涼的井水刺痛著她手上早已存在的裂口,但她渾然不覺,隻是專注地、一下下地揉搓著,直到雙手通紅。
洗好的衣服,她會仔細地晾起來。第二天,如果發現哪裡又開了線、破了洞,她會立刻找出最結實的線和顏色最相近的布,在晨光中飛針走線,將那破損處細細地縫補加固。她補得很用心,針腳細密勻稱,遠非蘇建國自己那粗糙的縫補可比。她希望能讓這件承載了他太多辛苦的衣服,至少看起來體麵一些,能多穿些時日。
所有這些,她都做得悄無聲息,如同春雨潤物。她從不問他衣服為什麼這麼臟,手為什麼傷成這樣,隻是用行動告訴他:無論你在外麵經曆什麼,承受什麼,回到家,總有一盞燈,一口熱飯,一身乾淨的衣服,和一個等你的人。
蘇建國並非毫無察覺。他偶爾會注意到飯盒裡比往常多出的一點油腥,會感受到洗腳水恰到好處的溫度,會看到破損的衣服被修補得幾乎看不出痕跡。他知道,春燕什麼都明白。這份無聲的懂得和體貼,比任何言語的追問都更讓他感到一種混合著愧疚和溫暖的複雜情緒。他無法言說,隻能將這份深沉的情感,化作更拚命工作的動力,化作保護這個家的、更加堅定的決心。
夜深了,油燈的光芒跳躍了一下,將李春燕低頭縫補的身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拉得很長。院子裡,那身洗過未乾的“工作服”在夜風中輕輕晃動,滴落的水珠敲打著下麵的石階,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嗒、嗒聲,如同她心中那無法停歇的、充滿憂慮的叩問。她知道,平靜的日子或許即將結束,一場更大的風雨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積聚。而她能做的,就是握緊手中的針線,守護好這個他們用儘全力才搭建起來的、風雨飄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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