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這個曾經隻意味著汗水、塵土和沉重負擔的地方,在蘇衛東入獄後,對蘇建國而言,更增添了一層救生索般的迫切和無法言說的壓力。他像一頭被鞭子驅趕的老牛,日複一日地在這片喧囂而粗糙的天地裡,透支著自己早已不堪重負的體力。然而,就在這片以力氣論英雄、充斥著最原始競爭的土地上,一些微妙的變化,如同岩石縫隙中滲出的涓涓細流,悄然發生著。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蘇家發生的巨變——蘇建國下崗,偷偷來工地扛水泥,弟弟為反抗地痞勒索重傷入獄,家裡還有病弱的妻子、一個心智不全的弟弟和一個年幼的外甥女要養活——這些消息,如同長了腳一般,在工友們休息時吞雲吐霧的間隙,在捧著破舊飯盒蹲在磚垛旁扒飯的片刻,被低聲地傳遞、歎息、咀嚼。
起初,是異樣的目光。那目光裡不再僅僅是對一個年長力衰者勉強混跡於此的輕視,而是摻雜了更複雜的東西。有人搖頭,有人咂嘴,偶爾能聽到壓低的議論:
“聽說了嗎?老蘇他弟弟,就是前陣子街上打傷人的那個……”
“為了啥?說是那幫混混勒索他,還嘴賤說他家裡人……”
“唉,也是個愣頭青,下手沒輕重,這下好了,自個兒折進去了。”
“苦了老蘇了,這麼大年紀,天天這麼扛,誰受得了?”
“家裡還有好幾張嘴等著呢……”
這些議論,蘇建國隱約能聽到一些。他從不接話,隻是把安全帽簷壓得更低,用更加沉默和拚命地勞作,來回應所有的目光和議論。他不需要憐憫,他隻需要這份能換來活命錢的工作。
然而,工友們大多是些粗獷、直性子,卻也講義氣的漢子。他們或許不善言辭,表達同情的方式也極其樸素,甚至帶著點笨拙和粗魯。
變化是從一些細微之處開始的。
比如扛水泥包。有時,當蘇建國咬著牙,顫巍巍地試圖將一袋沉重的水泥甩上肩頭時,會有一雙粗壯黝黑的手突然伸過來,不由分說地幫他托一把底,或者乾脆利落地從他肩上“搶”過一半的重量,扛到自己肩上,嘴裡還嘟囔著:“老蘇,這把我的,你搬那邊那袋輕點的。”不等蘇建國道謝,那人已經扛著水泥,邁著穩健的步伐走遠了,隻留下一個汗濕的背影。那是平日裡話不多、力氣最大的老馬。
又比如分發活計的時候。工頭雖然苛刻,但也並非全無人心。有時,在分配那些特彆沉重、或者需要長時間彎腰的累活時,他會略過蘇建國,直接派給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偶爾,還會塞給蘇建國一些相對輕鬆、比如看管工具、或者整理材料的雜活,雖然工錢少點,但至少能讓他喘口氣。工頭什麼也不會說,隻是用眼神示意一下,蘇建國默默地接過,喉嚨裡像堵了團棉花,感激的話說不出口,隻能更加賣力地把分配到的活計乾好。
最讓蘇建國心頭震顫的,是關乎“食”的分享。工地的午飯,大家通常都是自帶乾糧,就著工地上提供的、永遠溫吞的白開水下咽。蘇建國的午飯,永遠是那個灰黃色的窩頭,偶爾有點鹹菜,就是改善生活了。他通常會找個遠離人群的角落,背對著大家,快速地吞咽,不願讓人看到自己的窘迫。
有一天,他正低頭啃著乾硬的窩頭,一個身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是那個因為工傷瘸了一條腿、隻能在工地做做零碎活計的老李。老李也沒看他,隻是把自己飯盒裡那個白麵饅頭掰了一大半,不由分說地塞到蘇建國手裡,甕聲甕氣地說:“吃多了,撐得慌,幫個忙。”然後,就自顧自地啃起自己剩下的那小半拉饅頭,望著遠處的鋼筋水泥發呆。
蘇建國看著手裡那個還帶著溫熱的、白淨的饅頭,鼻子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他想推回去,老李卻已經起身,一瘸一拐地走開了。那半個饅頭,他最終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每一口,都仿佛帶著千斤重量,混合著屈辱、感激和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暖。
還有一次,他咳嗽得厲害,幾乎直不起腰,一個年輕的工友——大家都叫他“小山東”——默默地把自己的水壺遞過來,裡麵是泡著不知名草藥葉子的、帶著苦澀味道的水。“老家土方子,治咳嗽管用。”小山東憨厚地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一次默默的分擔,一個相對輕鬆的活計,半個饅頭,一壺草藥水——彙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無聲卻強大的支撐力量。它們沒有改變工地殘酷的本質,沒有減輕蘇建國肩上如山的生活重擔,卻像寒夜裡的點點星火,讓他感受到自己並非完全孤身一人在絕境中跋涉。
這些工友們,他們自己或許也活得艱難,背負著各自的家庭重擔,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們用這種最樸素、最直接的方式,表達著對蘇建國這個“為養家、救弟拚命”的老男人的敬意和同情。這份情誼,超越了簡單的工友關係,帶著一種底層勞動者之間惺惺相惜的江湖義氣和人性溫暖。
蘇建國依舊沉默,依舊拚儘全力。但他感覺腳下這片堅硬而冰冷的土地,似乎不再那麼完全無法紮根。這些無言的“夥伴”,成了他在這個冰冷世界裡,除了家人和張老師之外,感受到的另一種微光。這光不夠明亮,無法驅散所有黑暗,卻足以讓他在精疲力儘、幾乎要倒下時,獲得一絲喘息,然後,再次扛起那沉重的水泥包,一步一步,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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