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情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在上海灘隱秘的層麵引發了接連不斷的細微爆炸。
接連兩日,沐兮都能從報紙不起眼的角落讀到諸如“租界銀行保險庫夜間安保升級”、“日商協會成員遇襲輕傷)”、“英領事館文化參讚臨時回國述職”這類語焉不詳卻耐人尋味的短訊。
張彥鈞變得更加忙碌,周身低壓環繞,偶爾來看她,審視的目光也愈發銳利,仿佛想從她平靜無波的表情下挖出些什麼。
沈知意的電話依舊每晚準時,語氣愈發溫柔繾綣,卻總在不經意間透露出對“外界動蕩”的“擔憂”,並反複暗示她隻有他的“籠子”才是最安全的。
周複明則通過秘書送來幾本“有助於靜心”的古籍,附言中不著痕跡地提及“近日風波詭譎,侄女宜深居簡出”,關懷之下是更深的試探。
水麵之下,暗流因她拋出的假餌而洶湧碰撞。
沐兮冷眼旁觀,心中卻無半分輕鬆。假象終有被戳穿的一天,她必須在這之前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向了虛無的“星槎密鑰”和海外賬戶,反而暫時忽略了一條更可能接近真相的路徑——那個最初提及“星槎”名字,並暗示其與“新技術”、“新思想”有關的人。
江予哲。
他像一道清臒孤直影子,遊離在各方勢力之外,卻似乎總能觸及核心。
他警告過她水渾,他知道兩年前的火災,他甚至可能清楚“星槎”究竟是什麼。
接近他,風險極大。他太過清醒,目光太過透徹,絕非易與之輩。
但沐兮隱隱覺得,他是唯一一個目的可能並非單純掠奪或占有的人。他的身上,有種近乎理想主義的執拗。
她需要他的信息,也需要判斷他是否能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同道”。
機會來得偶然。她在一家專售外文舊書的小書店“燈塔書屋”的角落,再次遇到了江予哲。
他正想去取書架中一本蒙塵的《資本論》英譯本,身形清瘦,長衫拂動,與周圍的環境奇異地契合。
沐兮沒有猶豫,走上前,輕聲用英語道:“需要幫忙嗎?”
江予哲聞聲回頭,看到是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淡淡的、了然的平靜。他退開一步,微微頷首:“有勞沐小姐”
沐兮輕鬆地取下了那本厚重的書籍,遞給他。指尖相觸的瞬間,她感到他手指的冰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書卷氣。
“江先生也對這類書感興趣?”
她狀似無意地問,目光掃過書封。
“開卷總有益處,尤其是能讓人看清現實和方向的書”
江予哲語氣平淡,卻意有所指。他付了錢,用一方乾淨的青布仔細包好書本,然後看向她。
“沐小姐似乎總是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隻是隨便逛逛,找些舊書,打發時間”
沐兮垂下眼睫,語氣低回,“家裡以前的藏書……都沒了”她適時地流露出一絲落寞,這是最不易引起警惕的情緒。
江予哲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那雙過於清明的眼睛似乎能看穿她拙劣的表演,但他並沒有戳穿,隻是道。
“若不嫌棄,隔壁有家茶館還算清靜”
這便是給了她繼續交談的機會。沐兮心下微動,點頭應允。
茶館果然僻靜,竹簾隔出小小雅間,隻有一壺清茶,兩盞白瓷。水汽氤氳,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沐小姐近日似乎清減了些”
江予哲為她斟茶,動作舒緩,開門見山,“風波未定,還需保重”
他在暗示近日的動蕩與她有關。沐兮捧著溫熱的茶杯,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苦笑一下。
“樹欲靜而風不止。”
“很多時候,並非我想如何,便能如何”
“是啊”
江予哲望著杯中載沉載浮的茶葉,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悠遠的感慨。
“個人在這時代洪流中,往往身不由己”
“就像兩年前碼頭那場火,燒掉的,又何止是貨物”
他終於主動提起了,沐兮的心提了起來,屏住呼吸,不敢打斷。
“沐先生當年,是少有真有遠見和魄力的人”
江予哲的目光透過水汽,看向她,帶著一種純粹的、不摻利益的讚賞。
“他資助譯書館,送留學生出去,看的不是眼前蠅頭小利,而是十年、百年後國之所需”
“‘星槎’計劃,本意是為那些學成歸來、心懷理想的年輕人搭建一個能避開舊勢力傾軋、真正施展所學的平台,引進新技術,傳播新思想”
他的語氣平靜,卻為沐兮勾勒出一幅與父親平日形象略有不同的畫卷——一個更富理想主義色彩的先驅者。
“可惜”
“懷璧其罪。新思想觸痛舊勢力的神經,新技術威脅買辦集團的利潤,一個獨立於各方之外的青年才俊聯盟,更是讓有些人夜不能寐”
“所謂的‘海關稽查’,不過是個借口。一場精心策劃的衝突和大火,足以毀掉很多東西,也足以掩蓋很多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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