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碼頭崩潰之後,沐兮與何景之間陷入了一種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夜冰冷的江水、失控的淚水、以及那個猝不及防卻堅實無比的擁抱,像一道突兀的閃電,劈開了兩人之間多年以來心照不宣的主仆壁壘,也照亮了沐兮內心深處最不願示人的脆弱與瘡痍。
這讓她感到一種近乎赤裸的羞恥與難堪。她開始近乎偏執地回避何景,仿佛隻要不見,那夜短暫的失控就可以當作從未發生。
傳遞情報時,她選擇了最迂回、最機械的方式——有時是壓在窗台花盆底下的一張字條,有時是混在送去漿洗的衣物中的暗碼,有時甚至是通過街角那個賣煙的小孩。
她將自己重新深深地埋入冰冷堅硬的複仇鎧甲之中,用更加苛刻的計劃和更無情的計算來填充每一寸思維,試圖將那個在何景懷中崩潰顫抖的自己徹底封印。
然而,有些裂痕一旦產生,便再難彌合。有些情感一旦破土,便瘋狂滋長。
何景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沉默地接受了她所有的回避與疏遠。
他的麵容比以往更加剛硬冷峻,如同磐石。但在這沉默的表象之下,那夜擁抱的觸感,她單薄肩膀的顫抖、她淚水浸透他粗布衣的濕熱、她發間殘留的硝煙與血腥氣混雜著極淡的梔子花香。
卻日夜不息地灼燒著他的神經,反複撕扯著他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忠誠壁壘。
那份深藏於心底、被他視為褻瀆與妄念的情感,如同被強行喚醒的火山,洶湧地衝垮了一切理智的堤壩。
不再僅僅是報恩,不再僅僅是履行對沐老爺的誓言。
一種更加原始、更加滾燙、也更加危險的占有欲和守護欲,在他胸腔裡瘋狂咆哮——
他要護著她,不是以一個影衛對主家的職責,而是以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本能。
他知道這是癡心妄想,知道雲泥之彆宛若天塹。但他無法控製,也不想再控製。
他的命早就是她的了,而如今,他這顆心,也徹底且絕望地淪為了她的所有物。
他不再僅僅是為了助她複仇,更是為了內心深處那個哭泣的、需要依靠的、讓他痛徹心扉的女人。
記憶如同困獸,在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啃噬。他記得那日的沐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
沐老爺豪擲千金,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一匹神駿非凡的小白馬,通體雪白無一絲雜毛,作為愛女的生辰賀禮。
她穿著簇新的櫻粉色蘇繡褂裙,站在那匹比她還高的馬兒旁邊,眼睛亮得像是盛滿了星河,既歡喜又怯生生地不敢上前。
眾人笑著簇擁,七嘴八舌地推薦著府中最好的騎師。
那時,他隻是遠遠地站在廊柱的陰影裡,如同一個沉默的背景。
卻見她忽然抬起手臂,纖細的手指越過所有人,精準地指向他所在的方向,聲音清脆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嬌憨:“讓他教我!”
“何景厲害,他肯定能護住我!”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這個格格不入的影衛身上,驚訝、疑惑、甚至有一絲輕蔑。沐老爺愣了一下,隨即朗聲大笑,竟也應允了。
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馬場草色如茵。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踏上馬鐙,她的手心因緊張而微微汗濕,輕輕搭在他粗糙的手腕上。
他牽著韁繩,感受著身後馬背上她既害怕又興奮的輕呼與輕笑,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雲端,又重如千鈞。
手心裡的韁繩被他攥得死緊,沁滿了汗,心跳聲大得蓋過了風聲。
那一刻,他卑微的生命裡仿佛照進了一道從未奢望過的光。
他隻想永遠這樣,守護著她臉上純粹的笑容,哪怕永遠隻能站在她的影子裡。
那份酸澀而卑微的滿足感,是他貧瘠人生中最珍貴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