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秋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單調而壓抑的淅瀝聲,仿佛天地都在為一段被掩埋的罪惡低泣。
沐兮蜷縮在霞飛路公寓客廳寬大的絲絨沙發裡,身上緊緊裹著一條厚厚的羊毛絨毯,卻仍覺得有一股徹骨的寒意,頑固地從骨髓縫隙裡絲絲縷縷地鑽出來,凍結她的血液。
壁爐裡的柴火劈啪作響,跳動的橘紅色火光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明明滅滅,試圖驅散陰冷,卻終究暖不透那雙深不見底、死死盯著膝上之物的眼眸——那裡麵盛著的,是比窗外秋雨更冷的寒潭。
那是一本邊緣焦黑卷曲、明顯受過火燎的硬殼筆記本。
粗糙的封皮上沾著深褐色的、可疑的汙漬,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混合了舊紙張黴味、刺鼻煙硝和一絲極淡卻無法忽略的鐵鏽般血腥氣的複雜味道。
這味道是何景帶回來的。
他此刻就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背脊挺直地守在書房門外,用自己的身體隔絕開外間所有的風雨和窺探,也隔絕開她此刻內心正瘋狂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他帶回來的不止是這本筆記,更是一枚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徹底炸開了表麵那層虛偽的冰麵。
沐兮纖細而冰涼的手指,極其小心地翻動著脆弱泛黃的紙頁,仿佛觸碰的是沉睡的毒蛇。
上麵密密麻麻,是嚴謹卻冰冷的日文工程圖紙、複雜晦澀的化學分子式和大量潦草急促的記錄批注。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掠過那些代表著毀滅與死亡的數據和符號,最終,死死定格在一行用猩紅色墨水筆重重圈出、筆跡幾乎要力透紙背的日文詞彙上。
“vespaント……毒氣……擴散裝置……”
她無聲地、一字一頓地咀嚼著這幾個冰冷猙獰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劇冰的鋼針,狠狠紮進她的腦海,攪動著她的神經,引發一陣劇烈而難以抑製的、生理性的反胃。
喉嚨裡湧上強烈的酸澀感,她猛地捂住嘴,胃部痙攣著,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冰冷的恐懼和滅頂的憤怒在四肢百骸瘋狂流竄。
不是她之前推測的軍火走私,不是緊俏藥品,不是任何可以想象的“普通”戰爭違禁品。
是毒氣。
是進行活體實驗的、慘無人道的生化武器核心部件!
周複明……那個總是戴著金絲眼鏡、臉上掛著溫和儒雅笑意、以父執輩自居、口口聲聲要幫她“重整家業”、“庇護孤女”的儒商。
他處心積慮,勾結日本岩井公館,千方百計、甚至不惜縱火滅門也要搶奪掌控、試圖通過沐家碼頭運進上海的,竟然是如此喪儘天良、滅絕人性的惡魔器具。
沐家的碼頭,父親一生清廉自守、苦心經營的心血所係之地,流淌著無數工人汗水的方寸之地,險些就成了裝載這通往地獄的鑰匙、滋養這惡魔的溫床。
兩年前那場蹊蹺詭異的大火……是否也與此有關?
是為了掩蓋更早進行的、不為人知的秘密試驗?
還是為了清空場地,為這更大規模的罪惡鋪路?
父親是否隱約察覺到了什麼,才招致了殺身之禍?
無數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讓她窒息。
她的指尖冰涼徹骨,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著,幾乎是憑借著一種本能,她翻過了這令人絕望的一頁。
下一頁,貼著的一張略微模糊的黑白合影,如同命運擲出的又一柄淬毒匕首,精準地刺中了她。
照片似乎是某個工程項目竣工後的留念,一群穿著日式工程師製服的人站在一個類似大型倉庫或廠房的背景前,大多數人臉上帶著誌得意滿的微笑。
沐兮的目光機械地、帶著麻木的痛楚掃過那些陌生的、洋溢著技術征服喜悅的東洋麵孔。
忽然,她的呼吸猛地窒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在照片的最邊緣,一個幾乎要被裁剪出畫麵的角落,一個穿著再普通不過的中式粗布短褂、微微佝僂著背的身影正側身站著,他似乎刻意低著頭,試圖避開鏡頭。
然而,那側臉的輪廓,那微駝的背脊,那種深入骨髓的、習慣性的謙卑姿態……
是福伯!
沐家那位看著沐兮長大、一向被她視為忠厚長者、在沐家滅門慘案後下落不明、讓她日夜懸心、祈禱其能幸免於難的老管家。
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