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網球場倉惶逃離,那驚鴻一瞥所帶來的震撼與混亂,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
孫應洋那張臉——那張與記憶深處年少兄長沐景明驚人相似,卻又在細節處透露出截然不同成熟與冷峻輪廓的臉。
如同一個無法驅散的魔咒,日夜在她腦海中盤旋往複,攪得她心神不寧。
理智如同一位冷靜到近乎殘酷的法官,在她耳邊反複陳述著冰冷的事實:這極可能隻是一個殘酷而荒謬的巧合,一個命運惡意的玩笑。
哥哥沐景明,那個會溫柔摸著她的頭、會為了她一句想吃糖就跑遍半個上海灘的少年,早已在十五年前那場吞噬一切的衝天大火中,與父母一同葬身,屍骨無存,這是官方結論,也是她多年來被迫接受的、血淋淋的現實。
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對逝者的不敬,也是對自身處境的危險麻痹。
然而,情感深處,那從未真正熄滅過的、混合著巨大失落與刻骨思念的火種,卻在這突如其來的“相似”刺激下,瘋狂地複燃,並滋生出一種近乎荒謬、卻又頑強得無法輕易掐滅的希望。
萬一呢?萬一那場大火背後,有著連她都未能窺見的隱情?
萬一哥哥當年,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僥幸逃生,卻失去了記憶,或者被迫隱姓埋名?
萬一眼前這個沉穩精明的銀行家孫應洋,皮囊之下,真的棲息著她苦苦尋覓了十五年的靈魂?
這希望渺茫得如同狂風暴雨中搖曳的燭火,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熄滅,但它存在本身,就足以散發出微弱卻執拗的光與熱,驅使著沐兮,讓她做出了數次違背自己一貫謹慎、冷靜原則的行為。
她開始有計劃地、卻又小心翼翼地“偶遇”孫應洋。
她不再僅僅出現在彙豐銀行那間充滿冰冷數字與精明算計的辦公室,進行那些公事公辦、界限分明的會麵。
而是將“邂逅”的舞台,轉移到了一些更生活化、更易於產生“偶然”與“緣分”錯覺的場合。
她會出現在他時常光顧的、充斥著咖啡香與低聲交談的俱樂部下午茶廳,選擇一個不遠不近、既能觀察他又不易被過度關注的位置。
捧著一本詩集或小說,目光卻總是“不經意”地、帶著一絲恍惚地,飄向他與友人交談的身影;
她會在黃昏時分,出現在他習慣沿著沉思散步的公園那條僻靜銀杏小徑上,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愁與思緒中,步履緩慢,直到差點與他“撞個滿懷”,才恍然驚醒般抬起盈滿水汽的眼眸。
每一次“偶遇”,沐兮都如同最精密的演員,精心維持並微妙調整著自己的狀態。
她展現出一種混合著脆弱、恍惚、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靈魂被抽離一部分的哀戚。
她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仍未完全從那次網球場“認錯人”的巨大衝擊與失態中恢複過來,精神恍惚;
又仿佛是因為背負著家族血仇、身世飄零而心事重重,神思不屬。這種狀態,既解釋了她的異常,又巧妙地掩蓋了她主動靠近的真實目的。
孫應洋是何等精明敏銳、善於察言觀色的人物。
他幾乎立刻就察覺到了沐兮態度上這種微妙而持續的變化。
從最初在銀行裡,那個雖然禮貌卻帶著明顯疏離與戒備的求助者;
到後來宴會舞池中,那個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努力維持體麵卻難掩鋒芒的沐家小姐;
再到如今,這個屢次“偶然”出現、眼神帶著依賴與試探、仿佛在迷霧中尋找燈塔的脆弱女孩。
他雖無法完全洞悉她內心最深處、關乎血緣親情的驚濤駭浪——或許更傾向於將那日網球場的事件,歸結於一個失去至親、情緒本就脆弱的女孩,在特定情境下產生的移情或錯認。
但他敏銳的商業嗅覺和情報網絡負責人的本能告訴他,這送上門來的、看似情感驅動的靠近,無疑是拉近關係、獲取沐家那些隱藏秘密、海外資產線索乃至那份傳說中的“星槎名錄”情報的絕佳途徑。
他絕不會,也不能推開這主動遞過來的橄欖枝,哪怕它可能帶著刺。
於是,他展現出十足的、無可挑剔的英倫紳士風度。
溫和、體貼、耐心,始終保持著一個令人舒適的安全距離,不會顯得急迫或具有侵略性,卻又每一次都“恰好”有空,恰到好處地回應她的每一次“偶遇”,給予適度的關注與交談。
一次在公園的“偶遇”之後,原本晴朗的天空毫無預兆地飄起了細密冰涼的春雨。
孫應洋極其自然地、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下自己那件質地精良的深色西裝外套。
動作流暢地撐在兩人頭頂,形成一個臨時而有限的庇護所,護送著她快步走到最近一處建築物的寬大廊簷下避雨。
他的動作優雅從容,無可挑剔,帶著一種經過嚴格禮儀訓練後融入骨子裡的自然。
“沐小姐似乎……總是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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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廊簷下站定,他收起略微潮濕的外套,並未立刻穿上,而是從胸前口袋取出一方乾淨潔白的亞麻手帕,遞到沐兮麵前。
聲音溫和醇厚,帶著朋友般的、恰到好處的關切,既不過分親密,也不顯疏遠,“上次在網球場也是……可是最近遇到了什麼難處?”
“或許……孫某可以略儘綿薄之力。”
他巧妙地沒有直接點破她那日的失態,卻將話題引向了可能存在的“難處”。
沐兮接過那方帶著極淡須後水清香的手帕,並沒有去擦拭臉頰和發梢的雨水,隻是下意識地緊緊攥在手裡,纖細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抬起頭,被雨水打濕的睫毛顯得更加濃黑卷翹,沾染著細小的水珠,讓那雙氤氳著複雜情緒的眼眸,如同蒙著江南煙雨的深潭,更加迷離難測。
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臉上,那眼神很奇特,像是要穿透他此刻成熟冷靜的皮囊,努力尋找著記憶深處另一個模糊卻溫暖的影子,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顫抖:“沒什麼…隻是有時候,會覺得孫經理…”
“很像一位故人。”
她重複了類似的話語,但語氣中的情感濃度,卻比上次更加真切。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