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小說月報》靜靜地躺在茶幾上,旁邊是父親那本沉重如鐵的密寫筆記。
沐兮的目光在兩本書上遊移,午後咖啡館裡那份短暫的鬆弛感,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迅速消散在公寓清冷的空氣裡。
百樂門。
這三個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重新激起漣漪。
並非因為那些摩登女郎談論的歌舞升平、衣香鬢影,而是源於一種更深層的、近乎本能的直覺。
那樣一個魚龍混雜、名流彙聚、各方勢力暗中角力的銷金窟,難道不正是情報與秘密自然流淌的河床嗎?
她需要信息,需要跳出目前周旋於幾個男人之間所獲得的、被他們精心篩選過的信息。
她需要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迅速紮根瘋長。
何景對她深夜前往百樂門的打算表示了極大的擔憂。
“小姐,那種地方太亂,眼線太多。”
“張少帥的人、沈老板的人,甚至周先生的人,都可能……”
“正因為眼線多,才更容易隱藏。”
沐兮打斷他,聲音冷靜,已然下定了決心。
她對著穿衣鏡,挑選了一件並不十分紮眼但剪裁極佳的墨綠色絲絨旗袍,領口彆上一枚冷豔的鑽石彆針。
她仔細地化妝,將眉眼勾勒得更加精致嫵媚,唇瓣點上正紅,刻意壓下了那份少女的青澀,營造出一種符合那種場合的、略帶風塵氣的成熟韻致。這不是去享受,這是去潛入。
“你留在外麵”
她吩咐何景,“留意所有進出車輛和可疑人員,記住特征。”
“如果我超過預定時間未出來,你知道該聯係誰。”
她遞給他一個眼神,兩人心照不宣——那意味著在必要時,可以向看似最危險的張彥鈞求助,利用他的占有欲來確保她的安全。
夜晚的百樂門,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著誘人香氣與靡靡之音的華麗魔盒。
霓虹閃爍,照亮了半片夜空。各式各樣的豪華汽車停在門口,西裝革履的紳士、珠光寶氣的淑女、還有穿著時髦的洋人,談笑著湧入那扇旋轉門。
沐兮深吸一口氣,壓下微微加速的心跳,邁步走了進去。
瞬間,聲浪與熱浪撲麵而來。巨大的舞池光滑如鏡,反射著頭頂炫目的水晶吊燈的光芒。
爵士樂隊賣力地演奏著歡快而略帶憂傷的旋律,空氣中混合著高級香水、雪茄、酒精以及一種欲望蒸騰後的奢靡氣息。
舞池裡,男女相擁,隨著音樂旋轉,裙擺飛揚,笑聲浪語不絕於耳。
沐兮要了一個相對僻靜但視野不錯的卡座,點了一杯看似烈酒實則摻了大量蘇打水的“雞尾酒”。
她看似慵懶地靠在絲絨沙發上,目光卻像最精密的雷達,冷靜地掃視著整個場子。
她看到了幾個小報上常出現的電影明星正依偎在富商身旁嬌笑;
看到了幾個洋行經理模樣的人在高談闊論;
也看到了幾個腰間鼓囊、眼神警惕的便衣男子,分散在場子四周——不知是哪路人馬。
她的心臟忽然微微一縮。
在一個視線極佳的vip區域,她看到了周複明。
他並非獨自一人,身邊圍著幾個頗有氣度的中年男人和一位穿著和服的日本商人。
他依舊是那副溫文儒雅的儒商模樣,端著酒杯,談笑風生,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敏銳而從容,與周圍的環境既融合又疏離。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應酬中,並未注意到角落裡的沐兮。
沐兮立刻不動聲色地調整了坐姿,借助一根裝飾柱稍稍遮掩了身形。
周複明在這裡出現,絕不可能是單純的娛樂。
他與那日本商人的交談,看似輕鬆,但細微的身體語言卻透著一種謹慎與試探。
她豎起耳朵,試圖捕捉隻言片語,但距離太遠,音樂聲又太嘈雜,隻能聽到模糊的“航運”、“關稅”、“手續”等零星詞彙。
就在這時,舞池另一側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幾個穿著黑色香雲紗短褂、一看便是幫會分子的男人簇擁著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那中年男子麵色倨傲,額角有一道明顯的刀疤。
“是洪幫的人”
旁邊卡座一個似乎常來的客人低聲對同伴說,“那個刀疤臉,是劉四爺眼前的紅人,管著碼頭好幾個倉庫呢……”
碼頭倉庫!
沐兮的心猛地一跳。父親筆記裡提及的“特殊器材”,周複明與日本人的勾當,都與碼頭和倉儲脫不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