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飛路公寓的窗前，沐兮端著一杯微燙的紅茶，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樓下街景，實則精準地捕捉著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周複明的反擊，開始了。
她看到那些平日裡看似尋常的路邊攤販，換上了幾張更精乾、眼神更警惕的生麵孔。
看到幾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以更高的頻率駛過這條街道，車窗後是模糊卻銳利的視線。
她甚至能感覺到，公寓內外那原本就如影隨形的監視網絡，收得更緊，仿佛一張無聲縮緊的網。
何景每日帶回的消息，更是印證了這場無聲的風暴。
周複明動用了數條極其隱秘的關係線，試圖將“特殊器材”的事情與自身切割。
他與岩井公館的會麵變得更加頻繁且隱秘，談話內容無從得知，但出來後日方代表的臉色似乎一次比一次陰沉。
南京方麵施加的壓力，正通過不同的渠道，不斷轉化為上海灘實際的行動作——周複明手下幾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負責關鍵聯絡的據點，突然遭到了莫名其妙的盤查；
一兩樁他暗中推動的、利潤豐厚的生意，在緊要關口意外受阻。
沐兮甚至能想象出，周複明此刻必定端坐在他那間充滿書墨香的書房裡，麵色沉靜如常，金絲眼鏡後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銳利冰冷，大腦飛速運轉，計算著每一步棄子與得失，試圖在那滔天巨浪拍下前，找到最穩固的礁石。
看著這一切，沐兮的心中，悄然滋生出一股奇異的、她自己也未曾預料的情緒。
那不是純粹的複仇快意，也不是冰冷的算計達成後的滿足。
那是一種更為複雜、更為……愉悅的感覺。
仿佛一個學生，精心完成了一道極難的課題，並且出乎了那位一向嚴苛、深不可測的老師的預料，甚至讓老師都為之手忙腳亂。
一種“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隱秘驕傲，混合著一種近乎頑皮的、想要跳到對方麵前，翹起尾巴，看他那永遠從容不迫的麵具出現裂痕的衝動。
她幾乎能勾勒出那樣的畫麵：自己走到周複明麵前，不再偽裝依賴與怯懦，而是揚起下巴，用最輕軟的語氣，說著最誅心的話——
“周叔叔，南京的風大，您可要站穩了。”
“您教我的，棋子的命運，要看執棋者的手腕。”
“如今看來，我這顆棋子，偶爾也能跳出棋盤，自己走一步呢。”
她想看他錯愕，看他那總是含笑的唇角瞬間繃緊，看他金絲眼鏡後第一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震驚與……
或許還有一絲她所期待的、被打亂節奏後的狼狽？
這念頭像一簇危險又誘人的火苗，在她心底竄動，帶來一陣微醺般的燥熱和興奮。
但她很快便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不合時宜的、近乎幼稚的炫耀欲壓了下去。
指尖冰涼的茶杯壁，適時地提醒著她現實的冰冷與殘酷。
耀武揚威，是弱者才需要的情緒宣泄。
而真正的獵手，隻會冷靜地等待最佳時機。
周複明此刻雖被動，但他根基深厚，手段老辣，遠未到山窮水儘的地步。
自己這番舉動，於他而言，或許更像是一次“驚豔”的意外，而非致命的絕殺。
此刻貿然現身挑釁，無異於主動將把柄送上門，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我做的”，隻會引來他更加瘋狂和不顧後果的反撲。
她不能得意忘形。
她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微涼的紅茶，將那絲不合時宜的愉悅與衝動，連同溫熱的茶湯一起，緩緩咽下，沉澱為心底更深的冷靜。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眼神恢複了慣有的清明與淡漠，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情緒波動從未發生。
隔岸觀火。
這才是她此刻最好的姿態。
看著他如何焦頭爛額，如何斷尾求生，如何在這突如其來的風暴中掙紮求存。
看清他所有的底牌和應對策略，看清他身邊哪些人會被舍棄，哪些關係會出現裂痕。
這燃燒的火焰，不僅能燒傷他，更能為她照亮前路更多的迷霧與陷阱。
她很好奇，周複明下一步會怎麼走。
是會壯士斷腕，徹底撇清與顧稷申和“特殊器材”的關係？
還是會尋找一個更有力的靠山來抵擋南京的壓力？
亦或是……他能猜到是她，並且，會如何對待她這顆“失控”的棋子？
沐兮的唇角，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笑意。
周叔叔，這場火，您還喜歡嗎？
她不再多想，轉身離開窗邊，拿起一本擱在沙發上的書，仿佛樓下的風起雲湧，都與她這個需要“靜養”的孤女毫無乾係。
唯有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那書頁，久久未曾翻動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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