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霞飛路公寓,仿佛從危機四伏的野蠻叢林重返精致冰冷的牢籠。
何景的傷口需要立刻處理,她端著一個黃楊木的小藥箱,走到他身邊,裙擺拂過冰冷的地麵,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她蹲下身,藥箱放在一邊。
打開,取出碘酒、棉簽和紗布。
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平靜。
溫暖的光線勾勒出她低垂的側臉和纖細脖頸的線條,柔和卻疏離。
何景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塊被拉到極致的弓弦,每一塊肌肉都僵硬著。
他不敢再看她,視線死死盯著對麵牆壁上的一道裂紋,呼吸放得極輕極緩,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隻有額角不斷滲出的、彙聚成珠的冷汗,順著他緊繃的腮線滑落,暴露著傷口被觸碰時的劇痛和此刻難以言喻的緊張。
沐兮的指尖很涼,像初融的雪,碰觸到他滾燙的傷口邊緣時,兩人都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她清理傷口的動作卻很穩,很輕柔。當碘酒刺激傷處時,他抑製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氣,手臂肌肉猛地痙攣。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按住了他緊繃的小臂,“忍一忍。”
她的聲音很近,氣息拂過他汗濕的額角。
那觸碰一瞬即逝,卻奇異地帶來一絲鎮定。
他不再動彈,隻從喉嚨深處發出極壓抑的嗚咽。
沉默在冰冷的走廊裡蔓延。
隻有棉簽劃過皮膚、紗布撕開的細微聲響,以及彼此清晰可聞的呼吸。
終於,傷口清洗乾淨,撒上藥粉,用潔白的紗布一層層仔細包裹好,打上一個利落的結。
沐兮沒有立刻收拾東西起身。
她依舊維持著蹲踞的姿勢,目光落在何景緊抿的、失血的嘴唇上,看著那處細小的傷口,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然後,她做了一個極其自然的動作——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極輕極快地擦過他下唇的那點血漬。
動作快得像一個錯覺,帶著一種不屬於她平日疏離風格的、近乎本能的潔癖與關切。
何景整個人猛地一震,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瞳孔瞬間放大,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那觸碰輕若鴻毛,卻帶著驚人的熱度,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沐兮似乎也愣了一下,仿佛驚訝於自己方才未經思考的舉動。
她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縮進掌心,目光移開片刻,才重新看向他那雙眼睛——那雙總是像最忠誠的獵犬般追隨著她、此刻寫滿了震驚、無措和一種幾乎要溢出來的、滾燙的虔誠的眼睛。
走廊裡安靜得能聽到遠處街市隱約傳來的叫賣聲。
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水麵:“何景。”
他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針紮了一下,猝然抬頭看向她,嘴唇微張,還殘留著那轉瞬即逝的觸感。
“你為什麼”
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直視著他瞬間慌亂起來的眼睛,那目光深處,有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軟與真實,“對我這麼好?”
問題簡單,卻直指核心。
何景象是被瞬間拋入了沸水,臉頰、耳朵、脖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得通紅。
他手足無措,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最後猛地低下頭,幾乎要把腦袋埋進胸口。
喉嚨裡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咕噥,最後擠出的聲音粗嘎得象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急於表白的急切和深深的笨拙:“小姐的恩情…何景…何景一輩子…一輩子報答不完!”
他不敢說。
不敢說那個寒冷刺骨、他幾乎凍餓死在乞丐窩旁的冬天,那個像小仙女一樣出現、遞給他一塊滾燙香甜紅薯的小姑娘。
不敢說她那句“叫何景好不好?希望你去到哪裡都有好光景”給他死寂的生命帶來了怎樣的震撼與光亮。
更不敢泄露那隨之而來、深埋心底、卑微到連自己都覺得是褻瀆的、洶湧的愛慕。
他隻能把這一切複雜的情感,都笨拙地歸結為最簡單的“恩情”。
沐兮看著他激動得幾乎要發抖的模樣,看著他那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證明的赤誠,靜默了片刻。
她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極輕極微,消散在清冷的空氣裡,帶著一絲清晰的、不再加以掩飾的複雜憐憫,和一絲透過眼前這個傷痕累累、情緒激動的青年。
看向另一個同樣擁有“景”字、卻早已模糊在記憶深處的溫潤身影的恍惚。
“嗯。”
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淺,卻如同破開烏雲的月光,瞬間照亮了她清冷的麵容,也瞬間擊中了何景的心臟。
在他眼中,這笑容勝過世間一切光芒和恩賜。
“所以”
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好好活著。”
何景猛地屏住了呼吸。
“你的命”
她注視著他,目光似乎要看進他靈魂深處,這一次,那目光裡少了些許計算,多了一絲真正的、沉重的托付,“現在不隻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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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我的。”
“沒有我的允許,”她頓了頓,語氣平淡,卻重如千鈞,同時,仿佛是為了加重這承諾的分量,她再次伸出手,沒有觸碰他的唇,而是輕輕地、極快地在他剛剛包紮好的、纏著潔白紗布的手臂上,按了一下,“不準丟下。知道嗎?”
那輕輕一按,隔著紗布,幾乎感覺不到力道,卻像一道烙印,燙進何景的血肉深處。
這不是命令,是認可,是接納,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溫柔,是將他這條卑微如塵、隨時可以犧牲的性命,賦予了無上的價值和與她緊密相連的意義。
這是一個誓言,一個枷鎖,一份他夢寐以求的、沉重的饋贈。
何景整個人像是被巨大的電流穿過,猛地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