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被投入了粘稠的瀝青,每一秒的流逝都帶著令人心焦的凝滯。
書房裡,隻聽得見壁爐內木柴偶爾爆裂的劈啪聲,以及沐兮自己那無法平息的、略顯急促的心跳。
她無法安坐,像一隻被困在籠中的雀鳥,在鋪著厚重波斯地毯的書房裡來回踱步。
昂貴的羊毛絨被她的鞋跟碾過,留下無形的焦慮痕跡。
窗外的夜色濃重如墨,將法租界的繁華與喧囂吞噬殆儘,隻留下死寂般的沉靜。
這寂靜反而放大了她內心的轟鳴——何景已經去了太久,久到足以讓所有最壞的可能性在她腦中輪番上演。
永鑫雜貨鋪,那個位於公共租界與華界交界處的模糊地帶,是罪惡與混亂滋生的溫床。
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青幫、特務、革命黨、巡捕房的眼線……像一張無形而危險的蛛網。
那把鏽跡斑斑的鑰匙,那句拗口甚至帶著些許荒誕感的暗號——“雷公藤繞柱三匝,可解春風無限愁”,還有父親口中那個“性格孤拐,疑心極重”的舊部鐘掌櫃……每一個環節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何景帶著傷,獨自闖入那片龍潭虎穴,隻為她那近乎孤注一擲的請求。
她不禁想起父親沐容海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提及,關於這條代號“雷公藤”的絕密暗線。
當年的聯絡人老鐘,對沐家有著近乎愚忠的偏執,但也因此,極易在極端情境下做出難以預料的事情。
父親在完成那件導致沐家最終傾覆的“大事”後,嚴令老鐘徹底蟄伏,非家族存亡關頭,絕不可啟用。
如今,她為了救助張彥鈞和他的同誌們,去叩響這扇塵封多年、沾滿危險與過往塵埃的門,那位對沐家忠誠到偏執的老掌櫃,會如何看待她這個“不肖”的後人?
會認為她玷汙了沐家的使命,還是念及舊情,冒險相助?
各種可怕的設想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衝刷著她的神經,讓她指尖冰涼,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無邊的焦慮吞噬時,樓下終於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開門聲!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如同驚雷般在她心頭炸響。
沐兮瞬間屏住呼吸,像一支離弦的箭,猛地衝到書房門口,手緊緊握住冰涼的門把手。
腳步聲沿著樓梯緩緩而上,沉重而虛浮,每一步都仿佛耗儘了力氣。
何景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樓梯口的陰影裡。
昏暗的光線下,他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毫無血色,甚至連嘴唇都泛著青白。
他手臂上原本潔白的繃帶,此刻又被殷紅的血色浸透,顯得格外刺眼。
他微微喘息著,額角帶著細密的冷汗,那雙平日裡清澈如小鹿的眼眸,此刻卻盛滿了未散儘的驚悸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沐兮的心猛地揪緊,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小姐……”何景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他強撐著快步上樓,警惕地回頭望了一眼空無一人的樓梯,這才閃身進入書房,反手輕輕關上門,甚至下意識地落了鎖。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沐兮的心又沉了幾分。
“怎麼樣?”
沐兮急切地壓低聲音問道,目光如炬,緊緊鎖住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
何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從懷裡極其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什麼易碎的珍寶般,取出一個用厚實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裹。
他將它輕輕放在書桌光滑的紅木桌麵上,動作間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微顫。
“東西……拿到了。”他喘息稍定,聲音依舊低啞,“盤尼西林三支,還有足夠分量的緊急止血消炎藥粉。量不多,但鐘掌櫃說,這已是他目前能立刻拿出的全部,應是……前線急需的。”
沐兮的目光掃過那包小小的、卻重逾千鈞的藥品,心中先是巨石落地般的一鬆——藥拿到了,張彥鈞他們有救了!但隨即,何景那異常的狀態,讓她剛剛落下的心又猛地懸到了嗓子眼。
“發生了什麼事?”
她向前一步,逼近何景,語氣銳利,“你遇到了什麼?對方到底是什麼反應?”
何景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需要借助這口空氣來壓住翻騰的情緒。
他眼中殘留的後怕如同實質的陰影,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窗外潛伏的危機:
“那位老掌櫃……姓鐘,變化太大了,我幾乎認不出來。頭發全白了,臉上溝壑縱橫,背也佝僂得厲害,但那雙眼睛……”何景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淬了毒的鷹隼,看過來的時候,冰冷得沒有一絲人氣。他聽到暗號,盯著那把鑰匙看了很久,手指摩挲著上麵的鏽跡,眼神……像是要把它,連同拿著它的人,一起燒穿。”
沐兮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窖。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