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沒有立刻回頭。他需要調整好表情,壓下眼底所有不該有的情緒。
“何景?”
沐兮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刻意放緩的沙啞,還有那種她慣用的、用來偽裝柔弱的微顫,但仔細聽,底下卻是一片冷硬的平靜,“你來了。”
何景緩緩轉過身。
沐兮站在臥室門口,穿著一件高領的軟緞旗袍,將脖頸遮得嚴嚴實實。
臉上薄施脂粉,卻依舊掩不住眼下的淡淡青影和一絲疲憊到極點的蒼白。
她站得筆直,嘴角甚至努力牽起一個極淡的、安撫般的笑意,仿佛昨夜隻是一場無足輕重的風雨。
可何景的目光何等銳利。他看到了她眼底深處那抹無法完全掩飾的冰冷,看到了她扶在門框上的手指微微的顫抖,看到了她努力挺直的背脊裡透出的那一絲強撐的脆弱。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以複加。
他的小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被人如此對待……而他卻隻能站在這裡,看著她的偽裝,配合她的表演。
“小姐,”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厲害,他垂下眼,不敢再看她,生怕泄露心底翻湧的驚濤駭浪,“您吩咐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他頓了頓,努力讓彙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公事公辦:“普德藥房那邊,近日常有日本商社的人出入,行動很隱蔽。
另外,碼頭大火那晚,確實有人看到一個背影極似福伯的人,在起火前出現在三號碼頭附近,但很快就不見了,無法確定。”
每說一個字,他都覺得是一種煎熬。他多想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多想告訴她不必如此強撐,多想……可他什麼都不能做。他隻是一個仆人。一個連保護她都做不到的、無用的仆人。
沐兮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冷的銳光。
她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有些啞,卻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決斷。
“知道了。繼續盯緊普德藥房,特彆是他們進出貨物的清單,想辦法弄一份副本。
至於福伯的線索……不要打草驚蛇,暗中排查那晚三號碼頭所有船隻的登記記錄,尤其是日本人的船。”
“是。”何景低聲應道。
彙報完畢,兩人之間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空氣裡彌漫著尷尬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
何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地板上那份冷掉的早點上。
沐兮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怔,隨即那強撐的平靜麵具似乎裂開了一絲細縫,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複雜的情緒,像是難堪,又像是一絲極淡的溫暖,但很快又歸於沉寂。
“以後……不必特意去買這些了。”她移開目光,聲音輕飄飄的,“現在,不是講究這些的時候。”
何景的心沉了下去。他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曾經的嬌慣與喜好,在血海深仇和殘酷現實麵前,都成了不必要的奢侈,甚至是一種負累。
“是,小姐。”他低下頭,掩去眸中翻湧的痛苦。
“還有事嗎?”沐兮問,似乎急於結束這場令人窒息的會麵。
何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用乾淨軟布包裹著的小小油紙包,遞了過去,聲音更低了些:“路過藥鋪……順便買的。化瘀……效果很好。”
他沒有明說是什麼,但彼此心知肚明。那高領旗袍下,定然布滿了不堪的痕跡。
沐兮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看著那小小的油紙包,沒有立刻去接。空氣仿佛凝固了。
何景舉著那藥膏,手臂僵硬,感覺自己像是在進行一場漫長的淩遲。
許久,沐兮才緩緩伸出手,指尖冰涼,輕輕接過了那個油紙包。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的掌心,那一瞬間的冰涼,讓何景猛地一顫,幾乎要失控地握住她的手。
但他終究沒有。他死死克製住了。
“謝謝。”
沐兮的聲音低若蚊蚋,飛快地將手收了回去,將那藥膏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麼滾燙的東西。
“告退。”何景幾乎是倉促地行禮,轉身就想逃離這個讓他心痛到無法呼吸的地方。
“何景。”在他的手觸碰到門把手時,沐兮忽然又叫住了他。
何景背影一僵,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身後傳來沐兮的聲音,依舊帶著那絲揮之不去的沙啞,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記住你的身份,也記住我的目的。有些事……不必看,不必問,不必想。”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何景的心臟。
不必看?他看到了。
不必問?他想問。
不必想?他無法不想!
巨大的悲憤和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愛恨在胸腔裡瘋狂衝撞,卻找不到任何出口。他隻能將所有的情緒死死壓在喉頭,壓得喉嚨裡湧起一股腥甜的鐵鏽味。
他最終隻是極其艱難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的聲音:
“……是。明白。”
然後,他拉開門,幾乎是落荒而逃。
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那個充滿另一個男人氣息的空間,也隔絕了他視若珍寶、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摧折的小姐。
何景靠在冰冷的樓梯間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眼眶赤紅,卻流不出一滴眼淚。那雙總是沉靜忠誠的眼眸裡,第一次翻湧起近乎毀滅性的、黑暗的浪潮。
忠仆之愛,被現實撕扯得支離破碎,淬煉出的,是無聲的咆哮,是深植於骨髓的恨意,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危險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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