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被我親手“閹割”的調研報告,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湖中,我本以為連個漣漪都不會有,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沉入官僚體係的深潭。內心的失落和那份背叛理想的負罪感,讓我在隨後幾天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連對桌老王跟我分享食堂新出的紅燒獅子頭有多地道,我都隻是敷衍地咧咧嘴。
然而,事情的發展,有時就是這麼出人意料。
那是一個周三的下午,陽光懶洋洋地透過窗戶,空氣中的塵埃都仿佛打著哈欠。我正對著下一份關於“優化營商環境”的稿子抓耳撓腮,感覺每個字都在跟我作對。研究室內部的傳閱文件筐裡,新送來一遝還帶著油墨味的《內部參考》精簡版)。
我習慣性地隨手拿過一份,漫無目的地翻看著。目光掃過目錄,一個熟悉的標題猛地撞入眼簾——《關於部分鄉村稅費征收與乾群關係的幾點思考與建議清河縣調研報告)》。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了一下,瞬間停止了跳動。緊接著,又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
發表了?竟然真的發表了?!
我迫不及待地翻到那一頁,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沒錯,正是我那篇被抽走了靈魂、磨平了棱角的“安全版”報告。白紙黑字,印著我的名字——林致遠。
雖然明知內容已被改得麵目全非,但看到自己辛苦調研的成果,自己的名字,以這樣一種正式的形式出現在這份頗具分量的內部刊物上時,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還是湧了上來。有幾分虛榮心被滿足的竊喜,有幾分勞動成果被認可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種荒誕感和更深沉的無力。這篇東西,除了能證明我“下了基層”、“寫了報告”之外,對清河縣的張大河們,又能有什麼實質性的幫助呢?
“喲!行啊,致遠!”老王的聲音帶著誇張的驚歎,打破了辦公室的沉寂。他不知何時也拿到了那份內參,正指著我的那篇文章,臉上堆滿了笑容,“都上內參了!這可是露臉的事!恭喜恭喜!”
他的大嗓門引來了辦公室裡其他幾位同事的目光。有人投來善意的微笑,有人眼神裡帶著一絲探究,還有人隻是淡淡一瞥,便繼續埋頭自己的工作。
“老王,你就彆取笑我了。”我臉上有些發燙,趕緊壓低聲音,“一篇小報告而已,精簡版的,沒什麼分量。”
“話不能這麼說!”老王湊過來,用他那隻胖乎乎的手指點著刊物,“名字印在上麵,就是資曆!就是資本!這說明什麼?說明領導注意到你了!小夥子,前途無量啊!”
他這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卻像一顆小石子,在我原本死寂的心湖裡投下了一圈微瀾。領導注意到了?周副秘書長?可能嗎?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嚇了我一跳。
我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拿起聽筒:“喂,您好,政策研究室,林致遠。”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沉穩而略顯嚴肅的中年男聲:“是林致遠同誌嗎?”
“是我,您哪位?”
“我是周汝信副秘書長的秘書,小孫。”對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副秘書長看了你這篇關於清河縣的報告,覺得有些想法還不錯。他現在有空,想請你過來一趟,當麵聊幾句。”
嗡——!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周副秘書長?!那個在大會上遠遠見過,眼神銳利,不怒自威的省委副秘書長周汝信?他看了我的報告?還要找我當麵聊?
巨大的震驚和突如其來的緊張,讓我握著聽筒的手心瞬間沁出了汗水。我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有些發飄:“好……好的,孫秘書!我馬上過去!”
“嗯,直接來周副秘書長辦公室。”對方說完,便乾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呆坐了幾秒鐘,心臟還在咚咚咚地擂鼓。老王在一旁擠眉弄眼,用口型無聲地說:“看吧!我說什麼來著!”
我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猛,椅子腿和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我顧不得這些,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子,又用手胡亂耙了耙頭發。腦子裡飛速運轉:周副秘書長找我乾什麼?是報告哪裡寫得不對?還是……他真的覺得“有些想法不錯”?我該說些什麼?
“穩重點,小夥子!”老王在一旁樂嗬嗬地提醒,“見大領導,不卑不亢,問什麼答什麼,彆多說,也彆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