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省長在全省國企改革座談會上的發言,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湖中,激起的漣漪遠超我的想象。
他在會上沒有念那份四平八穩的講話稿,而是脫稿講了半小時,核心就一句:“……對於部分長期虧損、資不抵債、扭虧無望的國有企業,要敢於壯士斷腕,該兼並的兼並,該破產的破產,不能再讓國家和人民的錢袋子,去填這些無底洞!”
這話,擲地有聲。會場先是死寂,繼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當然,也夾雜著不少僵硬的麵孔和閃爍的目光。
我坐在後排記錄,心裡既為周省長的魄力感到振奮,也隱隱有一絲不安。這話太直接,太鋒利,斬斷的不僅是企業的枷鎖,恐怕還有無數依附在這些企業身上的利益鏈條。
風暴來得比我想象的更快。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正埋頭整理會議紀要,辦公桌上的電話尖銳地響了起來。是省委辦公廳綜合二處的熟人,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壓低:“致遠,說話方便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起身走到窗邊:“李處,你說。”
“你看看今天下午剛送到常委們桌上的《內部參考·增刊》,就……就說的你們政府那邊國企改革的事。”對方語速很快,帶著點通風報信的急切,“話不太中聽,你……讓領導有個心理準備。”
道了聲謝,我放下電話,手心有點冒汗。《內部參考》?還是增刊!這玩意兒直送常委,影響力非同小可。我立刻小跑著去了機要室,憑借周省長秘書的身份,好說歹說,才借閱到那份還散發著油墨味的“增刊”。
翻開一看,標題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眼簾:《警惕“改革”名義下的國有資產流失風暴——對江北省部分國企激進改製方案的冷思考》。
文章不長,但字字誅心。它沒有點名,但通篇引用的數據和案例,分明就是影射周省長力推的那幾家重點困難國企的改革方案。文章扣了幾頂大帽子:“片麵追求速度,忽視社會穩定根基”、“改革程序存疑,恐為利益輸送打開方便之門”、“簡單一破了之,是對工人階級的背叛”……尤其陰險的是,文中暗示主導改革的領導“可能受到某些彆有用心商人的影響”,缺乏宏觀大局觀,“其心可誅”的味道已經呼之欲出。
我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濕。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討論文章,這是一支精準射向周省長的“暗箭”!手段高明,躲在“內部討論”、“冷思考”的盾牌後麵,讓你難以公開反駁,卻又在最高決策層麵前,狠狠地給你抹上一身泥。
是誰?劉省長那邊的人?還是那些即將被觸動利益的既得利益集團?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拿著那份《內參》快步走向周省長辦公室。得在他從外麵開會回來前,想好應對之策。
推開辦公室的門,周省長竟然已經回來了,正站在窗前,背對著我,望著樓下大院裡的車水馬龍。他手裡也拿著一份同樣的《內參》增刊,紙張邊緣被他捏得有些發皺。
“省長……”我輕聲喚道。
他緩緩轉過身,臉上看不出喜怒,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深深的疲憊,那是一種猛虎嗅到陷阱時,既憤怒又不得不隱忍的凝重。他把手裡的《內參》輕輕丟在寬大的辦公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看到了?”他聲音平靜,卻像壓抑著風暴的海麵。
“剛看到。”我把手裡的那份放在他桌上,斟酌著詞句,“文章……立場很偏頗,論據也不實。”
“偏頗?不實?”周省長嘴角扯出一絲冷峭的弧度,“人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殺人,不一定非要用刀。”
他走到辦公桌後坐下,手指重重地點在那篇文章的標題上:“國有資產流失?風暴?好大的帽子!他們守著那些年年虧損、靠貸款發工資的企業,國有資產就在那裡睡大覺,甚至被蛀空,那就不叫流失?我們想辦法盤活資產,安置職工,引入新機製,反倒成了流失?”
他越說越激動,猛地一拍桌子:“還有這‘忽視社會穩定’!幾萬職工端著沒米的飯碗,等著財政輸血,這就是穩定了?那是坐在火山口上!真正的穩定,是讓企業活起來,讓職工有活乾,有錢掙!”
我默默地給他續上熱水,知道他此刻需要的是傾聽和發泄。跟隨他這麼久,很少見他如此動怒。這支“暗箭”,確實射中了他的要害——不僅僅是政策主張,更是對他個人動機和操守的汙蔑。
“省長,我們是不是……需要寫個情況說明,或者反駁材料?”我試探著問。
周省長端起茶杯,吹開浮沫,卻沒有喝,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不行。現在跳出來反駁,正中下懷。他們會說我們沉不住氣,對號入座,甚至會說我們利用權力壓製不同聲音。這盆臟水,你越擦,抹得越黑。”
他放下茶杯,目光銳利地看向我:“致遠,你在政策研究室待過,你說說,這種文章,最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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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迅速開動腦筋:“怕……事實?怕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