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剛剛敲過，沈少卿緊跟著老李，穿過那條狹窄的巷弄。腳下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溜滑。巷尾的“鬼市”，已然熱鬨起來。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在薄霧裡悠悠晃蕩。賣舊物的攤販們，都蹲在地上，交易的時候，一個個都把嗓子壓得低低的，就像一群悄悄躲在暗處的影子。
“沈先生，這鬼市天一亮就散了。這兒有個規矩，‘不問來源，不討價，出手不退’。”老李緊了緊身上的蓑衣，抬手指向前方一個掛著“骨董齋”幌子的小攤，“王掌櫃在世的時候，常來這兒，還說攤主老馬手裡有不少好物件。”
小攤後麵，坐著個戴氈帽的老者。他麵前擺著些銅器、舊書，最惹眼的，是一個半舊的紫檀木盒。沈少卿的目光剛落到木盒上，老馬就微微抬了抬眼皮，聲音沙啞地問道：“這位爺看著眼生，想要點啥？”
“聽說你這兒有周雪崖的畫。”沈少卿蹲下身子，指尖輕輕在木盒邊緣摩挲著。這盒麵上雕著纏枝蓮紋，鎖扣是黃銅的，透著一股曆經歲月的溫潤質感。
老馬的手微微一頓，朝左右快速瞥了一眼，這才從箱底抽出一個卷軸“嘩啦”一聲展開。畫的正是《寒江獨釣圖》，一葉孤舟、一位老翁，還有一根魚竿，筆觸冷峻峭拔，確實有周雪崖的獨特風骨。隻是落款處的印章，有點模糊不清。
“這是周先生的真跡？”沈少卿緊緊盯著印章上的“雪崖”二字，那墨色略顯淡薄，不像他平日裡常見的那般渾厚濃重。
“爺一看就是懂行的。”老馬嘿嘿笑了兩聲，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這是他早年的畫作，那時候印章還沒定形呢。昨兒剛收上來的，是從……一個落魄秀才家裡收來的。”
沈少卿沒有搭話，反倒指著那個紫檀木盒說道：“這盒子倒是挺彆致的，多少錢？”
老馬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擺了擺手：“盒子不賣，是專門用來裝畫的。”
“我買這幅畫，你把這盒子送我。”沈少卿說著，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攤上，“這些夠不夠？”
銀子在煤油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老馬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最終還是一咬牙，伸手抓起銀子，迅速塞進袖袋裡。接著，他把畫卷仔細地卷好，輕輕塞進木盒，而後往前一推，笑著說道：“爺，您可真爽快！”
回程的路上，老李滿心疑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那幅畫看著怎麼都像是仿品，您怎麼還花銀子買下來呀？”
沈少卿聽聞，微微一笑，打開木盒。他並沒有去看那幅畫，而是拿出一把小刀，小心地撬開盒底的暗格。嘿，暗格裡麵藏著半張紙條，上麵的字跡十分潦草，寫著：“城西廢園，藏有賬冊，關乎漕運。”
“這畫雖是假的，可這盒子才是真正的寶貝啊。”沈少卿一邊說著，一邊把紙條仔細折好，小心地藏進懷裡，接著又道，“王掌櫃經常來鬼市，恐怕不單單隻是為了買畫這麼簡單。”
次日清晨，陽光剛剛灑向大地，沈少卿就帶著阿竹來到了城西廢園。園子裡荒草叢生，那荒草都長得齊腰深了，斷壁殘垣上爬滿了藤蔓，一片破敗景象。可奇怪的是，園子正中央的石亭卻乾乾淨淨的，仿佛常常有人來打掃。阿竹在亭柱上摸索著，突然發出一聲“咦”，她興奮地指著柱底的凹槽，喊道：“少卿哥，你看這裡有個銅環！”
沈少卿趕緊走上前，拉起銅環。刹那間，石亭的地麵緩緩翻開，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出現在眼前，同時飄出一股刺鼻的黴味。沈少卿點燃火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了大概十階，竟發現到了一個密室。密室的四壁都擺著書架，上麵堆滿了賬冊，最上麵的一本封麵上寫著“漕運往來明細”。
“果然有賬冊！”阿竹驚喜地叫了一聲，伸手拿起最上麵的那本賬冊，翻開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驚道：“這些數字……漕運的糧食，每船竟然都少了三成！”
沈少卿趕忙接過賬冊，翻到最後一頁，隻見落款日期是王掌櫃遇害前三天，簽名處畫了個小小的“衛”字——這和小馬刀鞘上的標記一模一樣。
“王掌櫃不是因為假賬才被殺的，”沈少卿的指尖輕輕劃過那個“衛”字，麵色凝重地說道，“他是發現了漕運背後的貓膩，所以才被人滅口。小馬不過是被人利用的一顆棋子罷了。”
就在這時，密室深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阿竹嚇了一跳，猛地舉起火把。隻見牆角的陰影裡，縮著一個少年，看上去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少年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布包，身體嚇得瑟瑟發抖。
“你是誰？”沈少卿神色嚴肅，沉聲問道。
少年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佩，玉上刻著一個“周”字，帶著哭腔說道：“我是周雪崖的孫子，我爺爺……他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推下河的！他臨死前讓我一定要藏好這些賬冊，說這些東西能救很多人……”
說著，少年打開布包，裡麵竟是另一半《寒江獨釣圖》。把這半幅畫與在鬼市買的假畫拚在一起，正好組成了一幅完整的畫。真跡的落款印章清晰又渾厚，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漕運蛀蟲，禍國殃民，吾輩當除之。”
陽光透過洞口，灑進密室，正好落在攤開的畫上。周雪崖的筆跡力透紙背，仿佛帶著無儘的悲憤，在無聲地呐喊著。沈少卿緩緩合上賬冊，心中豁然開朗——王掌櫃的玉玲瓏、小馬的刀、鬼市的木盒，原來全都是指向漕運貪腐的線索，而周雪崖的這幅畫，才是最能直擊要害的利刃。
“阿竹，”沈少卿回頭看向少年，吩咐道，“你把這孩子送去找陸千戶，再去備輛車，我們這就去見巡撫。”
馬車緩緩駛離廢園，沈少卿輕輕掀開窗簾，目光望向遠處的漕運碼頭。那裡一艘艘糧船正準備啟航，帆影重重，遠遠看去一片平靜祥和。可誰能想到，水下早已暗流洶湧。但這一次，沈少卿的手裡緊緊握著的，是能夠刺破這黑暗的有力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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