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第一縷光,像一把鋒利而溫柔的刀,剖開了省城濃重的夜色。
薑芸站在化工廠實驗室的窗前,一夜未眠的疲憊,此刻被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喜悅所衝刷。她手中緊緊攥著那根金線,仿佛攥著整個蘇繡的未來。金線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那光芒不是金屬的冷硬,而是一種從內部滲透出來的、帶著生命溫度的暖意,像初生的嬰兒,呼吸著第一口人間煙火。
李建國靠在實驗台上,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他看著薑芸的眼神,卻亮得像兩顆星。他這輩子都在和瓶瓶罐罐打交道,習慣了用分子式和反應方程式去理解世界,但今夜,他親眼見證了一個“奇跡”——一個用科學的語言,去詮釋“匠心”的奇跡。
“薑老師,”他走過來,聲音沙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敬意,“你該回去休息一下。你……你看起來像是要被風吹倒了。”
薑芸搖了搖頭,她將那根金線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鋪著絲綢的襯盒裡,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寶。“我等不了了,李工。我要把它帶回去,給他們看。”
“他們”,指的是合作社裡那些以張師傅為首,用懷疑和抗拒的目光,看著她一次次走進這間“充滿怪味”的實驗室的老匠人們。她能想象到他們此刻或許正在桑田裡勞作,或許正坐在繡繃前,用他們傳承了一輩子的手藝,一針一線地繡著時光。他們不理解化學,但他們懂得蘇繡的“魂”。她必須讓他們明白,她沒有背叛這個“魂”,而是在用一種新的方式,去守護它。
告彆了李建國,薑芸坐上了最早一班返回縣城的長途汽車。車廂裡彌漫著方便麵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嘈雜的人聲和引擎的轟鳴交織在一起。她卻仿佛置身事外,隻是將那個襯盒抱在懷裡,閉上了眼睛。
她的腦海裡,不是成功的喜悅,而是張師傅那幅褪色的牡丹圖。那片失去了光澤的紅色花瓣,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刻在她的心上。她想,如果這根金線能早一點出現,那幅牡丹,是否就能永遠留住它最盛放的模樣?
她又想起了小滿,那個用指尖“看”世界的聾啞女孩。如果這項技術能成熟,小滿的盲繡作品,是否就能擺脫時間的侵蝕,讓更多人感受到那份來自黑暗中的光明?
汽車在顛簸中前行,窗外的景色從高樓大廈,逐漸變成了連綿的田野。當熟悉的、帶著濕氣的泥土芬芳鑽入鼻腔時,薑芸知道,她到家了。
合作社的大門在晨光中靜立著,幾隻早起的麻雀在屋簷下嘰嘰喳喳。薑芸推開門,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徑直走向了那間最大的、老匠人們集中工作的繡房。
繡房裡,已經有幾個人在了。張師傅正戴著老花鏡,低頭審視著一幅半成品的《喜上梅梢》,旁邊幾個老匠人也在各自的位置上,穿針引線。空氣中,隻有絲線穿過綢緞的微弱“沙沙”聲,氣氛寧靜而專注。
薑芸的出現,打破了這份寧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他們看到了她蒼白憔悴的臉,看到了她鬢角刺目的白發,也看到了她懷裡那個鄭重其事的襯盒。
張師傅放下了手中的繡繃,摘下老花鏡,渾濁的眼睛裡帶著一絲探究和不易察覺的擔憂。
薑芸沒有說話,她走到繡房中央那張寬大的木桌前,輕輕放下襯盒,緩緩打開。
那根金線,靜靜地躺在天藍色的絲綢襯底上,像一道凝固的陽光。
“張師傅,”薑芸的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清晰,“您……您看看這個。”
她沒有解釋化學,沒有解釋固色劑,隻是將金線遞了過去。
張師傅沒有立刻接。他隻是看著那根金線,看了很久。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審視,慢慢變成了困惑,最後化為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他從事蘇繡一輩子,見過無數種金線,但沒有一種,能給他這樣的感覺。那光澤,既不是純金的張揚,也不是鍍金的浮誇,而是一種……一種被歲月沉澱下來的、溫潤如玉的光。
他終於伸出手,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在接觸到金線的一瞬間,竟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金線,閉上眼睛,仿佛在用指尖的觸感,去閱讀它內在的紋理。繡房裡,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位蘇繡界的泰鬥。
許久,張師傅睜開眼,他沒有看薑芸,而是看向窗外那片綠油油的桑田,聲音低沉地問:“這裡麵……有桑葉的味道?”
薑芸的心,猛地一暖。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有。李工說,是桑葉裡的活性素,和固色劑形成了一種新的結構。它……它就是蘇繡的根。”
張師傅沉默了。他拿起那根金線,走到自己的繡繃前,換下了原本的普通金線,穿針,引線。他繡的是喜鵲的眼睛,那是最考驗功力的地方。一針,兩針……他的動作依舊沉穩,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心情,絕不平靜。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就在這時,繡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一個年輕的繡娘,負責看守桑田的,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恐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