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國道,像一條被遺棄的黑色綢帶,在山巒間蜿蜒。
林淵靠在一棵粗糙的白楊樹乾上,手機屏幕的微光,是他在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電話已經掛斷,李浩帶著哭腔的絕望聲音,卻還在他耳邊回響,與山林深處隱約傳來的直升機轟鳴聲,交織成一首荒誕而又現實的交響曲。
他很累,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疲憊。從山上衝下來的那段路,幾乎耗儘了他所有的體力,雙腿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帶來一陣火燒火燎的痛感。
但他的大腦,卻前所未有的清醒,甚至可以說是亢奮。
那張由胖子發來的、結構複雜到令人頭皮發麻的安防圖,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堵無法逾越的銅牆鐵壁。它變成了一副精密的、可以被拆解的棋盤。
潛入?盜竊?
不。
這些都是老鼠的行徑。而他現在,是執棋的人。
要對付趙鳳年這種盤踞高位多年的老狐狸,用陰謀詭計,就像是班門弄斧。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暗處布置了多少後手,挖了多少陷阱。一旦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唯一的辦法,就是陽謀。
是用他最引以為傲、最無法抗拒的“規則”,去擊敗他。
林淵的目光,在那張布滿紅藍線條的安防圖上緩緩移動。三道密碼門,分屬不同部門掌管;每十五分鐘一次的交叉巡邏,無縫銜接;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高清紅外探頭,任何熱源都無所遁形。這套係統,設計的初衷,就是為了防止“內部人”作案。它防的是賊,防的是鬼,但它防不住以“檢查工作”為名義的,來自上級紀律部門的“尚方寶劍”。
一個完整的計劃,在他那高速運轉的大腦中,以驚人的速度成型、完善、推演。
第一步,製造一個“引子”。這個引子,必須是公安係統自身的問題,一個足以讓市紀委名正言順介入的問題。發小李浩的遭遇,就是上天送來的、最完美的引子——黑惡勢力騷擾商戶,報警後,派出所不作為、慢作為。
第二步,將“個案”上升為“普遍現象”。一個派出所不作為,或許隻是個彆民警的失職。但如果能證明,這種不作為在江城市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那就不是小問題,而是整個公安係統的工作作風問題,是隊伍建設出了問題。
第三步,以“整頓工作作風”為名,成立專項督查組。手持市委領導的批示,這個督查組將擁有極大的權限,可以對公安係統的任何一個環節進行“檢查”。
第四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將檢查的重點,引向“物證管理”。理由冠冕堂皇——要杜絕冤假錯案,就必須確保物證的收集、保管、流轉等環節萬無一失。檢查物證管理中心的台賬和庫存,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
第五步,在數萬件物證中,當著所有人的麵,“意外”發現那件封存了十年的搶劫案物證存在“保管不當”、“封條破損”等問題。然後,以“需要帶回紀委進一步核查,以確認是否存在物證被調換、影響司法公正”的理由,將其“查封帶走”。
整個流程,環環相扣,每一步都踩在規則之內,每一步都讓他立於不敗之地。
趙鳳年能怎麼辦?
他能阻止紀委調查派出所不作為嗎?不能,那是瀆職。
他能阻止紀委成立督查組嗎?不能,那是對抗組織。
他能拒絕督查組檢查物證倉庫嗎?更不能,那等於不打自招,告訴所有人“裡麵有鬼”。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林淵帶著人,一步步走到那盤錄像帶麵前,然後用一個他無法反駁的理由,將它從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地拿走。
這就是陽謀的力量。
它不依靠詭計,它依靠的是大勢,是人心,是規則本身賦予的正義性。
林淵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胸中的鬱結與疲憊,仿佛都隨著這口氣被一掃而空。他站直身體,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目光投向遠方那片由燈光勾勒出的城市輪廓。
江城。
那不是龍潭虎穴,那是他的主場。
他沿著國道走了約莫半個小時,一束刺眼的車燈由遠及近。是一輛滿載著蔬菜的大貨車。林淵伸出手,對著那束光,用力地揮了揮。
刺耳的刹車聲後,貨車停在了他身邊。車窗搖下,一個滿臉胡茬、皮膚黝黑的司機探出頭,警惕地打量著他:“乾啥的?這大半夜的,在路邊裝鬼啊?”
林淵從口袋裡掏出錢包,抽出幾張紅色的鈔票,遞了過去,臉上帶著一絲疲憊而又誠懇的微笑:“師傅,去江城是吧?車壞在山裡了,手機也沒電,能不能搭我一程?”
司機看到錢,又看了看林淵一身還算乾淨的打扮,不像壞人,警惕心放下了大半,接過錢揣進兜裡:“上來吧,正好我也要到江城蔬菜批發市場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