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鶴退出乾清宮,那沉重的宮門在身後緩緩合攏,仿佛將方才那場關乎天家顏麵與朝局穩定的裁決封存於另一個世界。陽光刺目,他卻覺得渾身泛著一層冷意。皇帝的旨意清晰明確,此案,到此為止。
他並未立刻離去,而是立於丹陛之下,微微仰頭,望著湛藍天空下巍峨的宮殿輪廓,心中思緒翻騰。陛下豈會不知此案仍有疑竇?那縷雲錦,趙全之死的蹊蹺,豈能輕易瞞過聖聽?然,身為帝王,權衡往往重於真相。襄王勢大,根深蒂固,若無雷霆萬鈞、一擊必中之鐵證,貿然撕破臉皮,引發的動蕩恐難以收拾。此刻以“禦下不嚴”、“窺探宮禁”之名申飭,既敲山震虎,又留有餘地,確是老成謀國之舉。
隻是,那被刻意按下不提的部分,那深藏宮闈的黑手,真的會因帝王的權衡而就此斂跡嗎?淩雲鶴深表懷疑。
正當他沉思之際,一名小內侍悄步近前,低眉順眼道:“淩大人,懷恩公公有請,說陛下另有口諭。”
淩雲鶴眸光微動,心下了然。方才殿上是說給眾人聽的“公議”,此刻方是真正的“私諭”。他頷首,隨那內侍繞過正殿,來到一處僻靜的值房。
懷恩早已在此等候,見他進來,屏退了左右,臉上那慣常的恭謹笑容淡去幾分,多了些凝重。
“淩大人,”懷恩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陛下讓咱家傳句話。”
“公公請講。”淩雲鶴拱手。
“陛下說:‘淩卿此番辛苦了。案子,辦得利落,朕心甚慰。’”懷恩緩緩道,觀察著淩雲鶴的神色,“然,藩王之事,關乎國本,牽一發而動全身。朕非不欲深究,實乃時機未至,投鼠忌器。其中分寸,淩卿乃聰明人,當能體察聖心。”
他頓了頓,聲音更沉:“陛下還讓咱家囑咐大人:’宮闈之事,陰晦難明。有些線頭,該斷則斷;有些痕跡,該抹則抹。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朕要的是大局安穩,而非一時之快意恩仇。今日之止,非為姑息,乃為來日方長。望卿謹記,管好該管之口,收起不必有之疑。朕,心中有數。’”
這番話,軟中帶硬,恩威並施。既是肯定,更是警告。肯定了淩雲鶴的功勞,也明確劃下了界限——此事到此為止,不得再深究,不得外傳,更不得再有節外生枝之舉。那“心中有數”四字,更是意味深長,暗示帝王並非全然蒙蔽,隻是出於更大考量暫不追究,同時也警告淩雲鶴莫要自作聰明。
淩雲鶴心中透亮,立刻躬身道:“請公公回稟陛下,臣愚鈍,幸得陛下指點迷津。陛下深謀遠慮,一切以江山社稷為重,臣感佩於心,斷不敢有違聖意,必當謹言慎行,恪儘職守。”
懷恩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點了點頭:“淩大人是明白人。陛下還讓咱家給大人帶件東西。”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紫檀木盒,遞了過來。
淩雲鶴雙手接過,入手微沉。打開一看,裡麵並非金銀,而是一塊溫潤通透的羊脂白玉佩,雕工極精,刻著雲鶴淩霄的圖案,寓意非凡。另有一份禮單,列著綢緞、貢茶、文房四寶等物,不算特彆貴重,卻體麵周到。
“這是陛下的一點心意,賞大人辦案辛勞。”懷恩笑道,“陛下還說,望卿如這雲鶴,誌存高潔,翱翔於朗朗乾坤,為朕分憂。”
“臣,謝陛下隆恩!定當竭儘駑鈍,以報天恩!”淩雲鶴再次躬身,言辭懇切。這賞賜,是補償,是安撫,更是無形的韁繩。
懷恩滿意地點點頭,又閒話兩句,便示意淩雲鶴可以退下了。
捧著那沉甸甸的木盒走出值房,淩雲鶴臉上的恭謹緩緩褪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平靜。帝王心術,果然深如淵海。一番驚濤駭浪,最終化作這輕飄飄的幾句口諭和一份賞賜。所有的陰謀、血腥、背叛與死亡,似乎都被這“大局”二字輕輕掩蓋。
他緩步走出宮門,裴遠立刻迎了上來,目光中帶著探詢。
淩雲鶴微微搖頭,將木盒遞給他看了一眼,低聲道:“回值房再說。”
回到臨時辟作的查案值房,屏退左右,淩雲鶴才將麵聖詳情及懷恩所傳口諭儘數告知裴遠。
裴遠聽罷,濃眉緊鎖,一拳砸在案上:“大人!難道就如此算了?趙全分明是被人滅口!那雲錦線索……”
“裴遠!”淩雲鶴打斷他,目光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陛下旨意已下,此事,結了。”
“可是……”
“沒有可是。”淩雲鶴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陛下所言並非全無道理。牽扯藩王,一動不如一靜。我等為臣者,自當體察上意,恪守本分。”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一棵蒼勁的古柏,緩緩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賞賜,是恩;陛下警示,亦是恩。這玉佩,”他拿起盒中那枚雲鶴佩,摩挲著溫潤的玉質,“既是褒獎,也是提醒。提醒我等,何事該為,何事不該為,該飛多高,該看多遠。”
裴遠看著淩雲鶴平靜的側臉,似乎明白了什麼,胸中的憤懣漸漸壓下,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屬下……明白了。隻是,心有不甘。”
“不甘的,又何止你我。”淩雲鶴淡淡道,將玉佩小心收回盒中,“然世事如此,非人力可強求。記住陛下的話,‘心中有數’。有些事,非不做,乃時機未至。”
他轉身,目光恢複銳利:“當前要務,是辦好陛下交代的差事。處決死士,需你親自監刑,確保萬無一失。申飭襄王的旨意,亦需儘快發出。至於其他……”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暫且收起吧。將這值房內一應案卷證物,仔細整理封存,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調閱。”
“是!”裴遠抱拳領命,雖仍有不甘,卻已徹底冷靜下來。
淩雲鶴看著裴遠離去布置的背影,目光再次落在那紫檀木盒上。
帝王心術,在於平衡,在於取舍。而為臣之道,在於分寸,在於隱忍。
今日之止步,非為忘卻,實為蟄伏。
那縷雲錦背後的陰影,他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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