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映照著淩雲鶴驟然蒼白的臉孔。那枚微小而詭秘的燭龍水印,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入他的眼底,更烙入他的心神。方才一瞬的震驚過後,是如潮水般洶湧而至的徹骨寒意與豁然開朗。
他僵立在案前,目光死死盯著那封信,卻又仿佛穿透了信紙,看到了更深遠、更可怕的圖景。書房內溫暖如春,他卻感到一股來自九幽深處的陰冷,順著脊椎緩緩爬升。
“大人?”裴遠察覺到他神色有異,那不僅僅是發現線索的凝重,更是一種近乎驚悸的頓悟後的沉寂,不由擔憂地低喚一聲。
淩雲鶴緩緩抬起頭,眼神竟有些空洞,隨即被巨大的震撼和冰冷的銳利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我們都錯了……從一開始,就落入了一個巨大的彀中。”
裴遠心頭一緊:“大人何出此言?”
“藩王……”淩雲鶴喃喃道,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無儘的嘲諷與駭然,“襄王、乃至其他幾位藩王,他們……恐怕也隻不過是棋子!被利用而不自知的棋子!”
“什麼?!”裴遠失聲,這個推論比方才認定“燭龍”插手更加石破天驚!藩王,天潢貴胄,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竟也會淪為棋子?
“若非如此,根本無法解釋這一切矛盾之處!”淩雲鶴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激越,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燈盞搖曳,光影亂舞,“若真是藩王主謀,他們苦心網絡軍中精銳,所圖必然甚大,行事更應萬分謹慎,豈會如此輕易就派出死士,行此風險極高、極易暴露之舉?又豈會在密信上留下如此模糊卻又指向自身的痕跡?這無異於自曝其短!更不會在事情未成之時,就急不可耐地滅口趙全,留下絲線這等破綻!”
他越說越快,思路如閃電般劈開重重迷霧:“但若將‘燭龍’置於幕後,一切便順理成章!這個組織,其目的絕非扶持某一位藩王!它的目標,自始至終,就是顛覆!是攪亂這天下!”
淩雲鶴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他來回疾走,語速快而清晰,仿佛在將腦中奔騰的驚濤駭浪儘數傾瀉:
“他們洞悉藩王的不臣之心與暗中動作,於是巧妙利用!他們或許早與某些藩王勢力有所勾結,或許隻是暗中窺伺、伺機而動。他們利用藩王網絡死士的渠道,甚至可能直接掌控了部分被藩王籠絡的軍中舊部!”
“然後,他們選擇了最佳時機,策劃了這場宮闈風波!其目的,一石數鳥:其一,驚擾皇子,震動宮闈,本身就是對皇權的挑釁與削弱;其二,嫁禍貴妃,引發後宮與前朝的劇烈動蕩;其三,也是最毒辣的一招——他們故意讓死士攜帶這封語焉不詳卻又隱隱指向藩王的密信,故意留下些許線索,引導朝廷、引導陛下將目光投向藩王!”
他停下腳步,轉身盯著裴遠,目光如炬:“陛下因此申飭藩王,藩王遭受無端猜忌,會如何反應?是忍氣吞聲,還是心生怨望,乃至被逼加快步伐?無論何種反應,都將加劇中央與藩鎮之間的對立與不信任!而這,正是‘燭龍’最樂見的結果!他們根本不在乎哪位藩王成功,他們在乎的是整個大局的混亂!帝與藩相疑,朝與野不安,天下離心,國本動搖!唯有在徹底的混亂與廢墟之中,他們那信奉前朝讖緯、意圖改天換地的瘋狂理念,才有實現的可能!”
裴遠聽得渾身發冷,血液都仿佛要凍結。他一直以為藩王已是最大的威脅,卻未曾想,在這旋渦之下,還潛伏著一條真正意圖吞噬一切的惡龍!其心機之深沉、謀劃之惡毒、眼光之長遠,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所以趙全,還有那些死士……”裴遠的聲音發顫。
“都是棄子!或者說,是‘燭龍’用來點燃引線的火花!”淩雲鶴語氣森然,“趙全恐怕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在為誰效力。那些死士,更是可憐的工具。而那縷絲線……”他瞥向案上那縷金絲,“或許是某個環節的意外,或許是‘燭龍’成員故意留下的又一重煙霧,意在加深藩王的嫌疑,將水攪得更渾!”
一切都解釋得通了!為何行動如此精準又如此決絕,為何對宮闈了如指掌,為何線索看似指向藩王卻又處處透著彆扭!因為真正的幕後黑手,根本不在乎暴露藩王,他們甚至希望朝廷去查藩王!他們是在用藩王的野心和朝廷的猜忌作為燃料,點燃顛覆的火焰!
“好毒的計策!好深的謀劃!”裴遠咬牙切齒,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若非淩雲鶴心細如發,從絲線追查到軍功簿,又從汪直的態度中品出異常,更以非常手段發現了密信上隱藏的燭龍印,恐怕所有人都會被玩弄於股掌之間,最終朝著“燭龍”預設的方向走去——朝廷與藩王矛盾激化,天下漸亂!
“大人,那我們現在……”裴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緊迫和壓力。對手的強大與詭異,遠超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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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坐回案前。巨大的震驚過後,是更加堅定的決心。他目光掃過燭龍水印、名單、絲線,腦中飛速運轉。
“‘燭龍’此舉,雖宏大惡毒,卻也並非全無破綻。”他沉聲道,手指點著那份名單,“他們利用了藩王網絡的人力,這是他們計劃的關鍵一環,卻也可能是他們留下的最大破綻!”
“您是指,那個深藏宮中的‘傀儡師’,必然與這些投靠藩王的軍官有關聯?”裴遠立刻反應過來。
“必然如此!”淩雲鶴斬釘截鐵,“而且,關聯絕非泛泛!此人能如此精準地利用這條線,調動死士,甚至可能直接影響或控製部分已投靠藩王的軍官,其身份定然特殊!”
他眼中精光閃爍:“或許,此人本身就是那批受賜軍官中的一員,因故未能離京,反而潛入宮中?但這可能性極小,軍官入宮難比登天。更大的可能是,此人與其中某位或多位軍官關係極其密切,是血親、是恩師、是生死摯友!唯有如此深厚的羈絆,方能令那些已享富貴的軍官甘冒奇險,為其所用!”
“甚至……”淩雲鶴的聲音壓得更低,說出一個更大膽的猜想,“此人或許就是‘燭龍’安插在軍中、後又借助藩王招攬之機成功潛入宮廷高層的核心成員!那縷絲線,並非沾染,而是他身份的一種隱秘象征,或是與外界聯絡的信物!”
思路愈發清晰,那個隱藏在深宮中的“燭龍”傀儡師的輪廓,雖然依舊模糊,卻已隱約可見其可怕的分量。
“裴遠!”淩雲鶴霍然起身,命令如金石擲地,“方才交代你的調查方向不變,但範圍要再縮小,力度要再加強!集中全力,排查宮中所有可能與名單上軍官存在密切私人關係者!尤其是那些地位不低、能接觸機要、且近年行為或有異常之人!無論是宦官、女官,還是侍衛、醫官,一視同仁,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是!”裴遠凜然應命,深知此次調查關乎國運,責任重大。
“此外,”淩雲鶴補充道,目光幽深,“將我們發現燭龍水印之事,絕對保密,僅限於你我知道。對外,尤其是對西廠、甚至對陛下,暫時仍以追查藩王為主線。”
裴遠略一遲疑:“大人是擔心……”
“汪直態度曖昧,其麾下西廠更是龍蛇混雜。陛下雖令我等查案,然茲事體大,若知‘燭龍’再現,恐引發不可測之反應。在揪出宮中那個內鬼之前,不宜打草驚蛇。”淩雲鶴冷靜分析,“我等須外鬆內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末將明白!”裴遠重重抱拳,轉身欲走。
“等等。”淩雲鶴叫住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清冷的夜風湧入,帶著深秋的寒露之氣。他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宮牆,緩緩道:“告訴兄弟們,此次對手,非同小可。萬事,以自身安危為重。我要的是活著的兄弟,不是烈士。”
裴遠心中一暖,亦是一凜,肅然道:“大人放心,末將省得!”
腳步聲遠去,書房內重歸寂靜。
淩雲鶴獨自立於窗前,良久未動。窗外,紫禁城的夜,黑得濃重,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隨時準備吞噬光明。而那“燭龍”的陰影,已與這無邊的黑暗融為一體,無處不在。
他的手中,緊緊攥著那封密信,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驚天之悟後,是如履薄冰的征程。獵手已然亮出獠牙,而獵物,卻仍隱藏在最深最暗處。
這一局,關乎社稷,關乎生死,他已彆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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