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的朱牆在日光下泛著沉厚的赭紅,琉璃瓦簷角的瑞獸沉默矗立,將陰影投在淩雲鶴的青衫上。他剛從內廷出來,手中捧著一卷剛從翰林院秘庫中調出的《天工苑考》,指尖還殘留著書頁間陳年樟木的氣息。方才麵見病榻上的憲宗,皇帝氣息奄奄,眼神卻依舊銳利,聽聞“南宮舊址”四字時,喉間發出一聲低啞的咳嗽,竟破例應允了他調閱所有相關檔案的請求,隻是最後握著他的手,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淩先生,有些舊事,揭不得,卻又不得不揭。”
回到行轅時,日已過午。裴遠仍未歸來,想必還在京郊追查“塑形師”的蹤跡。淩雲鶴徑直步入書房,將《天工苑考》放在案上,又從錦盒中取出那幅萬貴妃所贈的《西山霧靄圖》。這幅畫他已看過數次,此前隻覺筆觸蒼勁,意境悠遠,如今結合匿名信函與裕王疑雲,再看時竟覺畫中每一處留白、每一縷霧靄,都藏著未說儘的隱秘。
他將畫卷緩緩展開,平鋪在寬大的案幾上。畫軸為檀香木所製,邊角包著鎏金銅扣,雖已有些年頭,卻依舊完好。畫麵主體是西山群峰,雲霧繚繞,峰巒疊嶂間隱現幾處亭台樓閣,筆法細膩,層次分明。遠景處,一輪殘月半隱在雲層後,灑下清輝,給整幅畫添了幾分清冷孤寂之意。
淩雲鶴取來放大鏡此物乃他早年在西域所得,用以細查痕跡),逐寸審視畫麵。此前他留意過畫中隱藏的亭台,此刻順著匿名信函中“南宮舊址”的提示,再看那亭台的形製,竟與他從檔案中得知的南宮迎恩殿有幾分相似——飛簷翹角,鬥拱交錯,尤其是殿頂的歇山式構造,與南宮舊製如出一轍。
他將放大鏡移至亭台下方,雲霧最濃鬱之處。此前隻當是畫家為營造意境而作的渲染,此刻凝神細看,竟發現霧靄中隱約有一道蜿蜒的小徑,順著山勢向下延伸,最終消失在畫麵左下角的一片密林裡。而那密林的位置,恰好與香山禁苑的方向一致。
“原來如此。”淩雲鶴低聲自語。他想起此前夜探香山禁苑,那處地下工坊的入口極為隱蔽,若不是循著朱紅泥土的線索,根本無從尋覓。而這幅畫中,竟早已將通往禁苑的路徑暗藏其中。萬貴妃贈畫之時,恐怕早已知曉“天工苑”的秘密,隻是不知她此舉,是警示,是試探,還是另有圖謀。
他的目光繼續移動,落在畫麵右側的一處山坳。那裡霧氣較淡,隱約可見一道人影,立於一塊巨石之上,背對著觀者,望向遠方的京城。此人身著寬袖長袍,身形頎長,雖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卻透著一股難言的孤寂與威嚴。此前他隻當是畫中點綴的隱士,此刻聯想到裕王朱見澤,竟覺那身影的姿態,與他從老宦官口中得知的裕王形象有幾分神似——負手而立,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世事滄桑。
淩雲鶴取出一支狼毫筆,蘸了些許清水,輕輕點在那人影周圍的霧靄處。水跡暈開,墨色稍淡,竟顯露出人影腰間懸掛的一物——那是一枚玉佩,形狀恰好是一條扭曲的龍形,與他手中青銅殘片上的燭龍紋隱隱呼應。
“果然有問題。”淩雲鶴心中一凜。這枚玉佩,在乾燥的畫麵上幾乎與霧靄融為一體,唯有沾水後才能看清輪廓。顯然,畫家在創作時,故意將其隱藏在雲霧之中,若非刻意探查,絕難發現。這更進一步印證了他的猜測,萬貴妃與“燭龍”組織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聯係。
他放下放大鏡,轉身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南宮誌》,這是方才從翰林院一並借來的。書中詳細記載了南宮的布局、沿革,以及曆代皇室成員在南宮的活動軌跡。他翻至英宗被軟禁的章節,其中提到南宮迎恩殿後方,有一處廢棄的暖閣,因常年無人打理,早已被荒草淹沒。而暖閣的位置,與《西山霧靄圖》中那處隱秘亭台的視角,恰好能夠相互俯瞰。
“如果裕王真的藏在南宮舊址,那麼這處暖閣,極有可能就是他的藏身之處。”淩雲鶴推測道。暖閣地處偏僻,又有荒草遮掩,不易被人發現,而且距離“天工苑”不遠,便於他暗中指揮“塑形師”製造“雙影”,實施陰謀。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畫卷,這次注意到畫中的殘月。尋常畫作中的月亮,多為圓滿或半圓,而這幅畫中的殘月,弧度極為特殊,恰好是農曆二十三、四的“下弦月”。淩雲鶴查閱過《明實錄》,裕王朱見澤被記載“病逝”的那一日,正是景泰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恰是下弦月之夜。
“這絕非巧合。”淩雲鶴心中愈發肯定。畫家在畫中暗藏下弦月,正是在暗示裕王“病逝”的日期,也可能是在標記某個與他相關的重要時間節點。或許,“燭龍”組織的政變計劃,就定在下一個下弦月之夜?
他又仔細觀察畫中的色彩。整幅畫以青、灰、白為主色調,顯得清冷孤寂,唯有畫麵左下角的密林邊緣,有一抹極淡的朱紅色,與香山禁苑的朱紅泥土顏色一致。這抹朱紅色極為隱蔽,若非刻意尋找,很容易被誤認為是落葉的顏色。淩雲鶴用指尖輕輕觸摸那處,觸感與畫麵其他部分並無不同,顯然是畫家特意用顏料繪製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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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紅泥土、南宮暖閣、下弦月、燭龍玉佩……”淩雲鶴將這些線索一一串聯起來,心中漸漸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圖景。萬貴妃贈給這幅畫,並非簡單的賞賜,而是一份暗藏玄機的“地圖”與“警示”。她既向淩雲鶴透露了“燭龍”組織的藏身之地、關鍵線索,又似乎在試探淩雲鶴的能力,看他能否識破其中的隱秘。
可萬貴妃為何要這麼做?她與裕王朱見澤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是同謀,還是相互利用?她作為憲宗最寵信的貴妃,權勢熏天,為何要與一個意圖顛覆皇權的秘密組織有所牽連?
一個個疑問在淩雲鶴腦海中盤旋。他知道,萬貴妃深宮中數十年,絕非表麵那般簡單。她能在後宮爭鬥中脫穎而出,得到憲宗的專寵,必然有著過人的智慧與手腕。或許,她早已察覺“燭龍”組織的存在,甚至與裕王有過接觸,但她並不想看到裕王成功政變,因為那會危及她自身的地位。所以,她才通過這幅畫,向淩雲鶴透露線索,希望借助淩雲鶴的力量,挫敗裕王的陰謀,同時也能趁機清除異己,鞏固自己的權勢。
也有可能,萬貴妃與裕王本就是同謀,她贈畫給淩雲鶴,是想將他引入歧途,或者借淩雲鶴的手,除掉一些對他們不利的人。畢竟,“燭龍”組織的陰謀如此龐大,僅憑裕王一人,很難在宮中安插如此多的眼線,而萬貴妃恰好有這樣的能力。
淩雲鶴揉了揉眉心,隻覺這深宮之中的人心,比“雙影案”本身還要複雜難測。他收起《西山霧靄圖》,將其重新放回錦盒中,又拿起那本《天工苑考》翻閱起來。書中記載,天工苑始建於永樂年間,由明成祖朱棣下令修建,網羅了天下奇人異士,研究機巧之術、丹藥之道、長生之法,甚至包括一些“易容改貌”“起死回生”的詭異之術。
書中還提到,天工苑最鼎盛之時,曾有一位名叫“鬼手”的工匠,擅長製作“人偶”,其製作的人偶栩栩如生,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後來,這位“鬼手”因研究“活人塑形”之術,被認為是妖術,遭到朝廷的通緝,最終下落不明。而天工苑也因涉及太多詭異之術,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恐慌,在宣德年間被封禁,所有研究資料被封存,相關人員要麼被處死,要麼被流放。
“‘活人塑形’之術?”淩雲鶴心中一動。這與“塑形師”製造“雙影”的邪術極為相似。難道“塑形師”的技術,正是傳承自天工苑的“鬼手”?
他繼續翻閱,果然在書中找到了關於“活人塑形”的零星記載。這種技術通過藥物、外科手術、催眠等手段,改變人的容貌、身形,甚至記憶,使其成為另一個人的“鏡像”。但這種技術風險極大,成功率極低,而且被改造後的人,壽命往往很短,最多隻能存活數月。
“這就解釋了為何‘雙影’屍身的生命體征會如此微弱。”淩雲鶴恍然大悟。“塑形師”製造的“複製人”,並非真正的複製,而是通過“活人塑形”之術改造而成,其生命本就短暫,所以才會在被發現前就已瀕死。
書中還提到,天工苑封禁時,有一部分核心資料並未被銷毀,而是被秘密保存了下來,藏於南宮的一處隱秘地窖中。而那處地窖的入口,恰好就在迎恩殿後方的暖閣之下。
“原來如此。”淩雲鶴眼中閃過一絲明悟。裕王朱見澤藏身於南宮暖閣,不僅是為了隱蔽,更是為了獲取天工苑的核心資料,掌握“活人塑形”之術。他找到並利用了“塑形師”,讓其根據天工苑的秘錄,製造“雙影”,引發恐慌,為自己的政變計劃鋪路。
而匿名信函中提到的“天工苑秘錄”,想必就是指這些被藏在地窖中的資料。隻要找到這些秘錄,不僅能徹底破解“雙影之局”,還能找到“燭龍”組織製造“複製人”的證據,甚至可能發現更多關於“燭龍”組織的秘密。
正在這時,書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裴遠的聲音帶著幾分興奮與疲憊:“先生,屬下回來了!有重大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