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是被周墨宣自己衣袖帶起的風打破的。
他猛地一甩袖子,寬大的袖袍像受驚的鳥翼般“呼啦”一聲,卷起一股混雜著血腥、汗味和檀香末的怪風。那聲石破天驚的“押什麼韻!直接說!”,仿佛還在金磚玉柱間嗡嗡回響,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針,紮在他自己的耳膜上,更紮在他堅守了一輩子的史官道心上。
老頭兒看也沒看那個還半跪在地上、一臉茫然加驚恐的血人信使,更沒有勇氣抬頭去碰觸龍椅上珠簾後那道莫測的目光。他像個被無形巨錘砸懵了的木偶,僵硬地、同手同腳地轉過身,花白的胡子劇烈地抖動著,幾乎要脫離下巴飛走。
一步,兩步…他幾乎是“飄”出了紫宸殿那高大得令人壓抑的門檻。殿外清冷的夜風兜頭一吹,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渾濁的老眼裡瞬間湧上一種近乎羞憤欲絕的水光。
“周…周老?”一個守在殿外的年輕史官,捧著起居注的竹簡,小心翼翼地湊上前,試圖記錄下這曆史性的一刻——太史公當殿破戒!這起居注該怎麼寫啊?!
周墨宣猛地抬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了過去!嚇得年輕史官手一抖,竹簡“嘩啦”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出去老遠。
“滾!”周墨宣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嘶啞破碎的音節,再不多言,猛地一撩官袍下擺,邁開兩條枯瘦卻異常迅捷的腿,朝著太學的方向,幾乎是狂奔而去!那背影,活像一隻被燎了尾巴的老山羊,帶著一股子決絕的悲憤。
太學府,周墨宣的值房。
“砰!”
厚重的梨木門板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又“哐當”一聲彈在牆上,震得屋頂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周墨宣像一陣裹挾著雷霆的風暴卷了進來,反手就把門死死閂上!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灼熱的痛楚。
破戒了!
他周墨宣,諧律王朝史壇泰鬥,太學首席史官,一生以史筆為刀、韻律為骨,視史書莊嚴神聖勝過生命!就在剛才,就在那紫宸金殿之上,就在那軍國危難、蠻夷叩關的緊要關頭…
他自己!親口!吼出了那句毫無韻律、粗鄙不堪的——
“押什麼韻!直接說!!!”
這七個字,此刻像七條燒紅的烙鐵,反複在他腦子裡翻滾、嘶鳴!每一個字都是對他畢生信念的淩遲!
“恥辱!奇恥大辱!”周墨宣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書案上!案上堆積如山的典籍奏章“嘩啦”跳起半尺高,墨汁四濺,濺了他半張臉,像幾道滑稽的黑色淚痕,順著深刻的法令紋蜿蜒而下。
他渾然不覺,布滿血絲的老眼死死盯著虛空,仿佛那裡站著那個押韻不成反要憋死的信使,站著那些憋笑憋出內傷的文武官員,站著那個…讓他道心崩裂的自己!
“北狄蠻夷…欺人太甚!辱我聖聽!亂我朝綱!壞我…壞我道心!”他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磨出來的血沫子。那股滔天的屈辱感和被蠻族逼到國門之下的憤怒,如同沸騰的岩漿,瞬間淹沒了道心崩裂帶來的劇痛。
不行!
絕對不行!
他周墨宣,絕不能就此倒下!更不能讓那蠻夷的腥臊之氣,汙了諧律王朝的煌煌正史!那信使不成體統的押韻,恰恰證明了蠻夷的無知與粗鄙!他們不懂韻律?不懂莊重?那好!
他要寫!
寫一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正氣凜然、押韻工整、氣勢磅礴的——《破虜戰歌》!
他要讓這戰歌響徹邊關!讓每一個王朝將士都能在慷慨激昂的韻律中,感受到浩然正氣!感受到必勝信念!讓那押韻不成反出醜的恥辱,用最完美的押韻洗刷乾淨!
這不僅僅是一首歌!
這是他周墨宣的救贖!是他史官金身的重塑!更是對北狄蠻夷最有力的精神回擊!
“取紙!研墨!”周墨宣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腰背,如同即將踏上戰場的將軍,對著空蕩蕩的值房嘶聲下令,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
守在門外、被剛才那聲巨響嚇得魂不附體的小書童,連滾爬地衝進來,手忙腳亂地鋪開最上等的雪浪宣紙,顫抖著手腕開始研墨。墨塊在硯台裡打著旋兒,發出單調又緊張的“沙沙”聲。
周墨宣一把抓起那支陪伴了他三十年的紫檀狼毫筆,筆尖飽蘸濃墨,懸停在雪白的紙麵上方。他的手依舊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激動。
值房裡,隻剩下燭火搖曳的劈啪聲,和筆尖墨汁滴落紙麵暈開的輕微“嗒嗒”聲。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
太學府這間小小的值房,燭火卻徹夜未熄。窗紙上,映著一個時而伏案疾書、時而仰頭長歎、時而煩躁踱步的枯瘦剪影。
“魑魅魍魎犯天威…”周墨宣提筆寫下第一句,端詳片刻,眉頭緊鎖,“‘魑魅魍魎’…雖指蠻夷凶頑,然四字疊韻,略顯拗口…且不夠磅礴!”他猛地抓起紙,“嘶啦”一聲扯成兩半,揉成一團,狠狠擲向牆角!紙團撞在書架上,又無力地彈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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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書童嚇得一哆嗦,趕緊又鋪開一張新紙。
“北狄豺狼叩邊關…”筆走龍蛇,剛寫完,周墨宣又頓住了,“‘叩邊關’…仄仄平,後句需對‘平平仄’…氣勢是有了,但‘豺狼’二字,過於直白粗鄙!有辱斯文!不可!”第二張紙,再次慘遭分屍的命運。
牆角廢棄的紙團,很快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王師浩蕩出帝畿…”周墨宣寫下這句,反複吟誦了幾遍,臉上剛露出一絲滿意,旋即又被更大的焦慮取代,“‘帝畿’…‘畿’字屬‘微’韻,後續韻腳需一韻到底…可選之字太少!束縛!太束縛!”第三張紙,悲壯殉職。
小書童研墨的手腕已經酸得抬不起來,眼皮也沉得像墜了鉛塊,看著自家老爺如同著了魔一般在紙堆和墨海裡掙紮,心裡哀嚎:這比北狄打過來還嚇人啊!
周墨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韻律世界裡。他時而閉目凝神,手指在虛空中劃著無形的平仄;時而猛地睜眼,提筆疾書,寫不了兩句又煩躁地塗掉;時而繞著書案疾走,口中念念有詞,枯瘦的身影被燭光拉長又縮短,投在牆壁上,像一個張牙舞爪的困獸。
“鐵甲映日寒光冽…”他寫到這句,眼前仿佛浮現出邊關將士浴血奮戰的畫麵,情緒激蕩,提氣欲誦下一句,卻冷不丁被口水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佝僂的身體抖成一團。小書童慌忙遞上茶水,卻被他煩躁地一把推開。
茶水潑灑出來,在剛寫了一半的紙上洇開一大片絕望的墨花。
“咳咳…咳…天…天意也!”周墨宣看著那團墨汙,氣得胡子直翹,眼角都迸出了淚花這次是嗆的),狠狠地將那張紙也揉了,丟進“紙團墳場”。
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
天,快亮了。
周墨宣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再次變得空白的宣紙,那眼神,像餓極了的狼盯著最後一塊肉。疲憊、挫敗、焦灼,還有一股死不認輸的倔強,在他臉上交織成一種近乎悲壯的神情。
終於,在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了筆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天地間所有的浩然正氣都吸進肺腑,然後,筆走龍蛇,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在紙上落下了他最終認定的、完美無瑕的開篇:
“魑魅魍魎犯天威,王師執銳掃塵灰!”
清晨,兵部簽押房。
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兵部尚書李崇文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胡子拉碴,正對著牆上一幅巨大的邊境輿圖,眉頭擰成了死疙瘩。幾個主事官員圍在一旁,個個麵色凝重,大氣不敢出。
“報——”一個傳令兵衝進來,單膝跪地,“稟尚書大人!鎮北將軍王猛八百裡加急!”
李崇文猛地轉身,聲音沙啞:“講!”
“王將軍言:北狄前鋒已突破三道烽燧!我軍依托最後一道關隘‘落鷹峽’死守!然蠻兵勢大,攻勢如潮,我軍…傷亡慘重!士氣…士氣有些低落!急需增援!急需鼓舞!”傳令兵一口氣說完,額頭冷汗涔涔。
“士氣低落…”李崇文喃喃重複,一拳砸在旁邊的柱子上,“糧草!軍械!援兵!哪一樣不要時間!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拿什麼鼓舞?!”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竭力保持著莊重的腳步聲。
周墨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夜未眠,他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但腰杆卻挺得筆直,手裡緊緊攥著一卷裝裱得異常工整的紙卷,仿佛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他身後,跟著一臉忐忑、抱著個琵琶的樂瑤,還有幾個同樣抱著笙簫等樂器的樂工。
李崇文一愣:“周老?您這是…”
“李尚書!”周墨宣聲音雖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激昂,“軍情如火!老夫徹夜未眠,嘔心瀝血,為前線將士,譜就《破虜戰歌》一首!字字鏗鏘,韻韻浩然!當此危難之際,正可激發士氣,壯我軍威!請尚書速派人手,將此戰歌謄抄分發,並著樂工隨軍教唱!必能令將士聞歌而起,奮勇殺敵!”
他說得斬釘截鐵,花白的胡子都激動得微微顫抖,將那卷《破虜戰歌》像遞出戰旗一樣,鄭重地遞到李崇文麵前。
李崇文看著那卷紙,又看看周墨宣那雙熬得通紅的、寫滿“快誇我”三個字的老眼,再想想前線那“士氣有些低落”的報告…一時間,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
鼓舞士氣…似乎…也算是個辦法?
死馬當活馬醫吧!
他深吸一口氣,接過那卷仿佛重若千鈞的戰歌,展開匆匆一掃。雪白的宣紙上,墨跡淋漓,字跡端方剛勁:
《破虜戰歌》
魑魅魍魎犯天威,王師執銳掃塵灰!
金戈鐵馬聲動地,碧血丹心映日輝!
三軍效命驅虎豹,一鼓作氣蕩氛埃!
凱歌高奏還朝日,麟閣丹青銘勳碑!
李崇文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好…好是好…正氣凜然,對仗工整,韻腳嚴絲合縫…挑不出半點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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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魑魅魍魎”?“執銳掃塵灰”?“碧血丹心映日輝”?“蕩氛埃”?“麟閣丹青銘勳碑”?
這…
讓那些大字不識一籮筐、隻知道掄刀子砍人的大頭兵…唱這個?!
李崇文感覺自己的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他抬頭,迎上周墨宣那充滿期待、仿佛已經看到將士們高歌猛進、北狄望風披靡的熾熱眼神…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咳…周老…大才!”李崇文硬著頭皮擠出幾個字,飛快地將紙卷塞給旁邊一個主事,“速去!謄抄…嗯…三百份!不!五百份!快馬送往落鷹峽!讓樂…樂坊司的諸位,辛苦一趟,隨軍教唱!務必…務必讓將士們儘快學會!”
樂瑤抱著琵琶,看著主事手裡那卷“大才之作”,又看看周墨宣那副“老夫拯救了世界”的昂然姿態,小巧的嘴唇抿了抿,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歎。她身後的樂工們麵麵相覷,表情都有些微妙。
落鷹峽,烽煙蔽日。
殘破的關隘下,屍體堆積如山,凝固的血液將土地染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暗褐色。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硝煙味和一種絕望的沉悶。疲憊不堪的士兵們靠著冰冷的牆垛,有的在默默包紮傷口,有的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黑壓壓的北狄營帳,更多的人隻是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士氣?彆說高昂了,能維持著不崩潰,已經是王猛將軍每天提著刀在關牆上親自督戰的結果了。
就在這時,幾匹快馬衝破煙塵,帶來了後方兵部的“增援”——不是糧草,不是軍械,也不是援兵。
是一大捆謄抄得整整齊齊的紙卷,還有幾個風塵仆仆、抱著樂器的樂工,領頭的正是樂坊司小管事樂瑤。
“將軍!兵部急件!周墨宣周老大人親撰《破虜戰歌》!命我等前來教唱,鼓舞士氣!”傳令兵將紙卷遞給滿臉胡子拉碴、盔甲上滿是刀痕和血汙的王猛。
王猛展開紙卷,粗粗一掃。
瞬間,這位在戰場上眉頭都沒皺過一下的猛將,臉皮劇烈地抽動起來,表情精彩得如同生吞了一隻活蒼蠅。
“魑…魅…魍…魎?”王猛瞪著銅鈴大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仿佛不認識這些字,“執…銳…掃…塵…灰?這他娘的…啥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