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下的紅繡鞋
第一章老宅
林墨第一次見到那棵槐樹時,正是七月流火的時節。老宅藏在巷子深處,青磚牆爬滿了墨綠色的爬山虎,牆根處幾叢鬼針草開著細碎的白花。他提著行李箱站在斑駁的朱漆門前,銅環上的綠鏽在陽光下泛著幽光。三天前,遠房表姑突然來電,說這棟閒置多年的祖宅要拆遷,讓他來清理些舊物。推開木門時,一股混合著黴味與檀香的氣息撲麵而來。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青花瓷瓶裡插著早已乾枯的桃枝,瓶身布滿蛛網。西廂房的窗欞糊著泛黃的棉紙,穿堂風掠過,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極了有人在低聲絮語。"吱呀——"身後的門突然自己合上了。林墨猛地回頭,門閂還好好地插在門臼裡。他皺著眉拉開窗簾,午後的陽光斜斜切進來,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塵埃在光柱裡瘋狂舞動。牆角的太師椅上,不知何時多了件暗紅的東西。那是雙繡鞋,緞麵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鞋頭繡著並蒂蓮,針腳細密得不像出自人手,隻是絲線的顏色深得發黑,仿佛浸透了陳年的血。林墨蹲下身,發現鞋底沾著新鮮的泥土,鞋跟處還掛著半片槐樹葉。可院子裡的那棵老槐樹,明明在東牆根下。
第二章繡鞋
當夜,林墨被凍醒了。月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織出交錯的影子。他裹緊薄被坐起身,看見那雙紅繡鞋正端端正正擺在床前,鞋尖朝著他的枕頭。白天明明被他塞進樟木箱的鞋,此刻緞麵上的並蒂蓮在月光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綻放。他想起表姑電話裡欲言又止的話:"那房子...民國時候死過唱戲的坤角,穿紅鞋上吊的。"林墨抄起桌上的美工刀,一步步挪到樟木箱前。銅鎖完好無損,箱蓋卻裂開道縫。他猛地掀開箱蓋——裡麵空空如也,隻有幾片乾枯的樟樹葉。"咚、咚、咚。"敲門聲響起時,林墨的心臟幾乎跳出胸腔。淩晨三點,整條巷子都沉沉在夢裡。他握緊美工刀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月光下,那棵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扭曲,樹影投在對麵的牆上,像隻巨大的手在抓撓。敲門的是個穿月白旗袍的女人,長發垂到腰際,手裡拎著盞走馬燈,燈影裡映出張模糊的臉。"先生,可見過我的鞋?"女人的聲音像浸過水的棉絮,黏膩而陰冷,"紅緞麵,繡並蒂蓮的。"林墨死死抵住門板,聽見門外傳來指甲刮擦木門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響,直到天快亮時才漸漸消失。他癱坐在地上,看見門縫裡塞進了半片槐樹葉,葉脈上還沾著暗紅色的絲線。
第三章槐影
拆遷隊的人來那天,林墨正在整理書房的舊書。電鋸的轟鳴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他抱著一摞線裝書往堂屋走,卻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抬頭時,看見院子裡的老槐樹不見了。空蕩蕩的泥地上,隻留下個直徑丈餘的深坑,黑黢黢的像張咧開的嘴。幾個工人正圍著坑邊議論,鐵鍬碰撞的聲音在巷子裡回蕩。"邪門了,昨天還栽的樹,怎麼一夜就沒了?"
"根都沒了!你看這土,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似的。"
"聽說這樹下埋過死人...民國時候的紅角兒,叫什麼婉娘的。"林墨的目光落在坑底,那裡散落著幾縷暗紅的絲線。他突然想起昨夜的夢——無數雙紅繡鞋從槐樹根裡鑽出來,密密麻麻爬滿了他的床,每隻鞋裡都伸出蒼白的手,指甲縫裡嵌著泥土和槐樹皮。"先生!您快來看看這個!"工人的喊聲將他拽回現實。坑邊的泥土裡,露出半截雕花的木盒。林墨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挖出來,盒麵上雕刻著和紅繡鞋上一樣的並蒂蓮,隻是花瓣已經發黑變形,像被人硬生生踩爛過。打開盒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裡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綹烏黑的長發,纏繞著半塊破碎的鏡子。鏡子殘片裡,映著個穿紅旗袍的女人背影,站在枝繁葉茂的槐樹下,腳尖點地,似乎正踮著腳等待什麼人。而她的腳上,沒有穿鞋。
第四章戲文
雨是從半夜開始下的。林墨坐在堂屋的煤油燈下,翻看著從書房找到的戲本子。泛黃的紙頁上,蠅頭小楷抄錄著《霸王彆姬》的唱詞,頁眉處用朱砂畫著奇怪的符號。最末一頁夾著張老照片,黑白影像裡,穿戲服的男女站在槐樹下,男人的臉被煙頭燙出了黑洞,女人的眉眼卻清晰得詭異——柳葉眉,丹鳳眼,嘴角有顆小小的淚痣。雨聲裡,突然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不是從門外,也不是從窗外,而是從牆裡發出來的。那聲音忽遠忽近,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尖利刺耳,像是無數個喉嚨在同時演唱。林墨握緊了美工刀,看見西廂房的牆皮正在剝落,露出裡麵的青磚,磚縫間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牆麵蜿蜒流淌,在地上聚成小小的水窪。水窪裡,漸漸浮出一雙紅繡鞋。這次他看得真切——鞋跟處刻著個"婉"字,鞋頭的並蒂蓮已經被血水泡得發脹,每片花瓣都像鮮活的皮肉。更可怕的是,鞋尖微微翹起,仿佛有隻看不見的腳正穿著它,在水窪裡輕輕點地,合著牆裡的戲文打著節拍。"漢兵已掠地,四麵楚歌聲..."牆裡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哭腔的女聲在雨夜裡回蕩。林墨突然想起戲本子裡的唱詞,下意識地接了下去:"君王意氣儘,賤妾何聊生..."話音剛落,牆皮"嘩啦"一聲大麵積剝落,露出個黑漆漆的洞口。裡麵蜷縮著個穿紅旗袍的女人,長發遮住了臉,雙手抱著膝蓋,腳尖上赫然穿著那雙紅繡鞋。雨水從她身上滴落,在青磚地上積成小小的血池。"你終於來了..."女人緩緩抬起頭,腐爛的臉上,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明亮,"那年你說要娶我,讓我在槐樹下等你...我等了七十年,腳都凍僵了..."她伸出手,指甲縫裡滲出暗紅的粘液:"幫我把鞋脫下來吧...好疼啊..."林墨看見她的腳踝處,纏繞著粗粗的鐵鏈,深深勒進早已發黑的皮肉裡。而鐵鏈的另一端,牢牢鎖在牆後的槐樹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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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鏡中影
林墨的手懸在半空,美工刀的寒光映著女人腐爛的臉。他想起那半塊破碎的鏡子,想起照片上被燙掉的男人麵孔,一個模糊的念頭在雨幕中逐漸清晰。"你等的人...是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女人突然笑了,笑聲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他說他是角兒,說要帶我走...可他摘了我的釵,穿了我的戲服,成了名動一時的須生,卻把我忘了。"她的手指撫過牆上的磚縫,那裡滲出的血水突然漫延成一行字:"民國二十三年,婉娘絕筆。"林墨猛地翻開戲本子,扉頁上果然有行褪色的鉛筆字:"贈婉娘,盼與君同台,共唱此生。"落款處的名字被墨點覆蓋,但那墨跡邊緣的彎鉤,與他父親臨終前教他寫的"林"字如出一轍。雨聲更大了。女人腳踝上的鐵鏈開始發燙,紅繡鞋的絲線一根根斷裂,露出裡麵森白的趾骨。她的身體像融化的蠟油般逐漸透明,唯有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林墨:"他欠我的...該還了..."突然,西廂房的銅鏡"哐當"落地,摔成八瓣。每片鏡片裡都映出不同的畫麵——穿戲服的男人在台上謝幕,台下拋滿鮮花;男人將紅繡鞋扔進火盆,火苗舔舐著並蒂蓮;男人用煙頭燙掉照片上的自己,隻留下婉娘含淚的眼。最後一片鏡片裡,映著林墨的臉。他的眉眼間,竟與照片上那個被燙掉的男人輪廓重疊。"原來...是我。"林墨喃喃自語,美工刀"當啷"落地。他想起父親總在醉酒後撫摸他的眉骨,說:"像,太像了..."想起整理閣樓時找到的泛黃戲報,頭牌老生的名字旁,用朱砂圈著"婉娘"二字。女人的身影徹底消散了,隻留下那雙紅繡鞋和半截鐵鏈。但林墨知道,她沒有離開。他能感覺到冰冷的腳趾正踩著他的腳背,能聞到發間腐爛的槐花香。
第六章戲服
林墨在樟木箱底找到了那件戲服。暗紅的官袍,金線繡的龍紋已經發黑,領口彆著枚銀質的梅花簪。他顫抖著穿上,衣料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像裹著一層濕泥。銅鏡裡的人影漸漸模糊,當他再睜眼時,鏡中人身著月白長衫,手裡搖著折扇,眉眼間帶著三分倨傲七分風流——正是照片上被燙掉的男人。"該上台了。"鏡中人開口,聲音卻從林墨喉嚨裡發出。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堂屋中央,拿起那半塊破碎的鏡子當作醒木,在八仙桌上"啪"地一拍。雨聲驟停,滿院的血水化作戲台的紅氍毹,牆洞裡的槐樹根瘋長成雕梁畫棟,無數雙紅繡鞋從四麵八方湧來,在台下排列成整齊的觀眾席。"今兒個,給各位唱段《霸王彆姬》。"林墨聽見自己說。他抬手亮相,水袖翻卷間,台下響起雷鳴般的喝彩。可那掌聲仔細聽來,全是指甲刮擦木板的聲響。他唱到"漢兵已掠地"時,台下的紅繡鞋突然齊齊轉向他,鞋尖朝上,露出裡麵蒼白的腳掌,每個腳心裡都長著一隻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臉。"君王意氣儘——"他猛地改了詞,"賤妾...不聊生!"水袖中藏著的美工刀劃破喉嚨時,溫熱的血濺在紅繡鞋上,像極了並蒂蓮的顏色。林墨倒在台上,看見鏡中人從銅鏡裡走出來,緩緩摘下他的頭麵,露出婉娘腐爛的臉。"這下...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她微笑著,將紅繡鞋套在林墨冰冷的腳上。
第七章故人
來拆遷隊的人第二天撞開大門時,隻看見空蕩蕩的堂屋。煤油燈倒在地上,燈油燒穿了地板,留下焦黑的痕跡。西廂房的牆洞已經被磚石堵死,隻是磚縫間不斷滲出粘稠的紅色液體,順著牆麵蜿蜒流淌,在地上聚成並蒂蓮的形狀。林墨的行李箱還放在院子中央,敞開著,裡麵整齊地碼放著戲服和頭麵。坑邊的槐樹下,不知何時多了座小小的土墳,沒有墓碑,墳頭插著雙嶄新的紅繡鞋,緞麵在陽光下鮮紅欲滴。幾個老人站在巷口議論紛紛,說當年確實有個叫婉娘的坤角,為情所傷,穿著紅鞋吊死在槐樹上。而那個負心人,據說後來成了名角,卻在最風光的時候突然瘋癲,整天抱著雙紅繡鞋在戲班裡唱《霸王彆姬》,最後在一個雨夜用刀剖開了自己的肚子,說要把心掏出來看看是不是紅的。"可惜了那雙好嗓子...聽說她死的時候還懷著孕呢..."
"你們看!那棵槐樹是不是又長出來了?"眾人抬頭望去,隻見原本空空如也的土坑邊,不知何時冒出了嫩綠的新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長。轉眼間,枝繁葉茂的槐樹便矗立在院子中央,濃密的樹蔭遮住了整片天空。而在最高的那根枝椏上,掛著件濕透的白襯衫,衣角隨風擺動,像隻斷了線的風箏。襯衫口袋裡露出半截戲本子,風吹過,紙頁嘩啦啦翻動,最後停在《霸王彆姬》的最後一頁。那裡不知被誰用朱砂筆添了一行小字:"妾隨大王,生死不離。"樹下的泥地裡,兩隻紅繡鞋並排躺著,鞋尖朝著南方。穿堂風掠過,卷起地上的紙錢,紛紛揚揚落在槐樹葉上,像極了七月流火時節,漫天飛舞的紅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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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歸人
三年後的清明,個穿灰布長衫的老人拄著拐杖站在巷口。他摘下墨鏡,露出與林墨如出一轍的眉眼,隻是眼角的皺紋裡藏著七十年的風霜。老宅早已被新的磚房取代,唯有那棵槐樹還在,枝繁葉茂,樹蔭下坐著個穿紅襖的小女孩,正低頭繡著雙紅緞鞋。"小姑娘,"老人聲音沙啞,"你繡這鞋做什麼?"女孩抬起頭,眉間點著顆朱砂痣:"等我爺爺呀。"她舉起紅繡鞋,鞋頭的並蒂蓮栩栩如生,"奶奶說,爺爺會穿著戲服來接我們,在槐樹下唱一輩子《霸王彆姬》。"老人的手開始發抖,拐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他看見女孩的腳踝上,戴著串暗紅色的絲線手鏈,鏈墜是半片風乾的槐樹葉。"爺爺?"女孩歪著頭笑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老人突然想起民國二十三年的那個雨夜,他卷走婉娘的積蓄和戲服,在碼頭被人搶走行李,從此隱姓埋名,娶了妻,生了子,卻夜夜夢見槐樹下的紅繡鞋。直到兒子意外身亡,他才帶著孫子的照片回來,卻發現巷子裡早已沒人記得那個叫婉娘的坤角。槐樹葉突然簌簌落下,像場紅色的雨。老人看見樹下站著個穿紅旗袍的女人,長發垂腰,正微笑著向他伸出手。她的腳邊,整齊地擺著三雙紅繡鞋——一雙舊得發黑,一雙沾著新泥,一雙繡線還泛著水光。"我們等你很久了。"女人的聲音穿過時光的雨幕,溫柔得像初遇時的月光。老人顫抖著走向她,腳下的青石板突然變成戲台的木板,灰布長衫化作暗紅官袍。他伸手接過女人遞來的水袖,聽見身後傳來稚嫩的唱腔:"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這一次,他沒有改詞,隻是用儘餘生的氣力唱道:"君王意氣儘,賤妾何聊生..."夕陽西下,槐樹下的紅繡鞋漸漸被暮色吞沒,唯有並蒂蓮的針腳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像串永不熄滅的走馬燈,映著三個依偎的身影,在歲月的巷口,唱完了這出遲來的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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