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口倒扣的墨缸,沉沉地壓在小興屯的上空。風停了,寒氣卻像無數根細針,從土牆的縫隙、糊著舊報紙的窗欞裡鑽進來,直往骨頭縫裡紮。
李家那間低矮的土屋裡,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擱在炕沿上。燈芯撚得很短,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裡微弱地跳躍著,掙紮著,勉強撐開一小圈昏黃的光暈,映照著炕上擠成一團的人影。光暈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吞噬著屋角的破瓦缸、空水桶和堆在灶台邊沒洗的碗筷。
空氣裡彌漫著劣質旱煙的嗆人味道、汗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尿騷氣最小的孫子鐵蛋剛在炕席上畫了地圖)。沒人說話,隻有油燈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和幾個孩子因為寒冷或饑餓在睡夢中發出的細微囈語。
李鳳蘭盤腿坐在炕頭,背靠著冰冷的土牆。昏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刻畫出皺紋的溝壑,也映亮了她那雙此刻異常銳利的眼睛。她沒睡,也睡不著。白天趙春花無聲的眼淚,孩子們吮吸的手指,還有那半缸底黍米幾個蔫土豆的家底,像沉重的磨盤壓在她心上。
她目光掃過炕上。
老大王大柱,縮在炕梢最暗的角落裡,腦袋幾乎埋進膝蓋裡,手裡捏著一根熄滅的旱煙杆,手指無意識地搓著煙鍋,像個沉默的影子。他像頭累垮的老牛,連喘氣都帶著一股沉悶的絕望。
老二王二強,靠著炕櫃,一條腿支著,另一條腿煩躁地抖動著。他皺著眉,時不時煩躁地抓一把油膩的頭發,眼神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不耐,像一頭被拴在樁子上、憋著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的驢。
老四王四喜,坐在炕沿邊,腰板挺得有點僵直,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炕席上某個破洞,木訥得像塊榆木疙瘩。他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手指頭卻不安地絞在一起。
老六王六子,年紀最小,也最不安分。他蜷在靠牆的位置,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一會兒看看油燈的火苗,一會兒又瞟向窗外濃黑的夜色,屁股底下像長了刺,時不時挪動一下。他心思明顯沒在屋裡,不知道又琢磨著明天去哪掏鳥窩或者順點啥。
二兒媳趙春花,抱著最小的鐵蛋,坐在炕尾。她低著頭,用一塊破布輕輕擦著鐵蛋臉上的鼻涕和淚痕,動作機械而疲憊。燈光下,她眼下的青黑更深了,整個人像被抽乾了精氣神。
老五和老大家的孩子已經在隔壁的屋子睡著了。
李鳳蘭的目光最後落在趙春花那雙凍得通紅、裂著血口子的手上。白天那無聲的崩潰,此刻化作了更深的沉默和麻木。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一股氣猛地從李鳳蘭丹田衝上來,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又深又沉,帶著胸腔的共鳴,在死寂的屋裡顯得格外突兀。
“啪!”
她突然抬起手,不是拍桌子也沒桌子可拍),而是重重地拍在身下的土炕席上!發出一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響聲!
炕上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一哆嗦!老大猛地抬頭,老二抖動的腿瞬間僵住,老四茫然地看過來,老六嚇得差點從炕上彈起來,趙春花抱著孩子的手也猛地收緊。
昏黃的油燈光下,李鳳蘭的臉繃得緊緊的,那雙老眼在燈影裡亮得驚人,像兩簇燃燒的炭火,掃過每一張驚愕或茫然的臉。
“都給我聽好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硬度,像凍硬的土坷垃砸在地上,“從明兒起!這家裡頭的活兒,變天了!”
她頓了頓,目光像錐子一樣,挨個釘在幾個兒子身上:
“老大!王大柱!”
王大柱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渾濁的眼睛裡帶著一絲畏縮。
“你!劈柴禾!院子裡的柴火垛,見底了!眼瞅著天寒地凍,沒柴燒炕,是想把一家老小凍成冰溜子嗎?明兒一早,給我劈!劈夠三天的量!聽見沒?!”
王大柱嘴唇囁嚅了一下,沒吭聲,隻是悶悶地點了下頭。
“老二!王二強!”
王二強眉頭擰得更緊,煩躁地“嘖”了一聲。
“你!削土豆皮!彆給老娘擺那副驢臉!灶台邊那筐土豆,眼瞅著要長芽!削乾淨!削仔細了!彆跟狗啃似的!削完了洗!洗完了切!切絲切片隨你,彆糟蹋糧食!明兒晚飯前,我要看見乾乾淨淨、利利索索的土豆堆!”
王二強梗著脖子,想反駁,可對上李鳳蘭那刀子似的眼神,話又咽了回去,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股氣,算是應了。
“老四!王四喜!”
王四喜身子一挺,像被點名的小學生,眼神茫然地看著他娘。
“你!掏豬圈!後院的豬圈,糞都快漫出來了!豬都下不去腳!臭氣熏天!明兒,給我清乾淨!一鍬一鍬,掏到底!糞堆到院角漚肥!乾不完,彆吃飯!”
王四喜木木地“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仿佛掏豬圈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
“老六!王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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