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灰白的光線像摻了水的墨汁,勉強浸透窗欞上的舊報紙。小興屯還沉浸在黎明前最後的死寂裡,李家那破敗的土屋卻率先炸開了鍋。
“嗷——!!!”
一聲淒厲的慘叫,撕破了清晨的寧靜,驚得屋簷下幾隻麻雀撲棱棱飛走。
後院豬圈旁,老四王四喜像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兒,手裡還攥著那把豁了口的鐵鍬。他臉上、脖子上、甚至那件打滿補丁的破棉襖前襟上,濺滿了黃綠相間、熱氣騰騰的豬糞!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他剛才那一鍬下去,本想掏個底朝天,結果用力過猛,鍬頭狠狠撞在豬圈石牆上,震得他虎口發麻不說,鍬裡剛鏟起來的稀糞,“噗”一聲,天女散花般兜頭蓋臉澆了他一身!
王四喜整個人都懵了。他木訥地張著嘴,眼睛瞪得溜圓,臉上糊滿了穢物,順著下巴頦往下淌。那股味兒直衝腦門,熏得他胃裡翻江倒海,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乾嘔起來,眼淚鼻涕混著豬糞往下流。
“噗嗤!”牆根底下,老六王六子沒忍住,笑出了聲。他正拎著個破瓦盆,準備去拌雞食,看見四哥這副尊容,樂得直不起腰。
“笑!笑你娘個腿!”一聲暴喝如同炸雷,從屋門口傳來。
李鳳蘭裹著件洗得發白、露出棉絮的舊棉襖,叉著腰站在門檻上。她頭發胡亂挽著,幾縷花白的發絲被寒氣凍得支棱著,臉上還帶著剛睡醒的浮腫,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王六子。
王六子脖子一縮,趕緊閉嘴,拎著瓦盆就想溜去雞窩。
“站住!”李鳳蘭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煞氣,“王六子!雞食拌了沒?水槽刷了沒?杵這兒看熱鬨?皮癢了是吧?”
王六子腳步一頓,哭喪著臉:“娘……我這就去……”
“這就去?”李鳳蘭冷笑一聲,抬腳就往後院走,棉鞋踩在凍硬的地麵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她邊走邊罵,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冰珠子砸在凍土上,又冷又硬:
“我看你是褲襠裡拉胡琴——扯淡扯出花來了!讓你喂雞鴨,你當是看大戲呢?瞅瞅你四哥那熊樣!那是乾活?那是給豬圈添新料呢!你比他強哪去?雞食盆裡的陳年老垢,比你臉皮還厚!水槽裡的水,綠得能養蛤蟆!雞餓得啄牆皮,鴨渴得嘎嘎叫!你還有臉笑?!”
她走到豬圈邊,看都沒看還在乾嘔、渾身哆嗦的王四喜,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豬圈。圈裡那頭半大的黑豬,被剛才的動靜嚇得縮在角落,哼哼唧唧。圈底的糞水確實被攪和得更稀爛了,臭氣熏天。
“王四喜!”李鳳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怒氣,“讓你掏糞!不是讓你給豬洗澡!你那鍬是長眼睛了還是長屁股上了?往哪杵呢?啊?!糞沒掏出來,倒給自己糊了一身!你是嫌這家裡味兒不夠衝,想加點料是吧?!”
王四喜被她吼得一哆嗦,抬起糊滿穢物的臉,眼神茫然又委屈:“娘……我……我沒瞅準……”
“沒瞅準?!”李鳳蘭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她猛地轉身,幾步衝到院子角落,抄起靠在牆邊那塊又厚又沉、邊緣磨得發亮的搓衣板,高高舉起!
“都給我聽好了!”她聲音不大,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心上,“老娘昨晚說的話,不是放屁!誰再敢撂挑子!偷奸耍滑!乾活不過腦子!今晚!就給老娘跪在這搓衣板上!跪到天明!膝蓋不碎!不準起來!聽見沒?!”
那搓衣板在灰白的天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幾個兒子,連同剛從屋裡探出頭來的趙春花,都嚇得一哆嗦。老大王大柱縮了縮脖子,老二王二強煩躁地彆過臉,老四王四喜看著那搓衣板,再看看自己滿身的糞,臉都白了。老六王六子更是嚇得一激靈,拎著瓦盆就往雞窩跑,嘴裡喊著:“娘!我喂雞!我這就喂!”
李鳳蘭舉著搓衣板,像個門神似的杵在院子當中,目光如電,挨個掃射:
“老大!柴禾劈完了嗎?!”
王大柱一個激靈,趕緊抓起斧頭:“劈!這就劈!”對著地上那根歪脖子木頭,狠狠砍下去,木屑飛濺。
“老二!土豆皮削乾淨了嗎?!”
王二強蹲在灶房門口,手裡攥著個蔫土豆和小刀,不耐煩地吼:“削著呢!催命啊!”手下卻加快了速度,土豆皮簌簌落下。
“老四!”李鳳蘭的目光最後落在還傻站著的王四喜身上,聲音陡然尖利,“還杵著當糞堆呢?!滾去井邊打水!把自己衝乾淨!再把豬圈給老娘收拾利索!收拾不乾淨,今晚第一個跪搓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