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寒氣像浸了水的裹屍布,一層層裹上來。李家院裡,灶膛的火光映著土牆,勉強驅散一絲寒意。苞米茬子粥的糊味還沒散儘,混著鹹菜疙瘩的鹹澀氣,沉甸甸地壓在屋裡。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老大王大柱縮著脖子,裹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他手裡拎著個空布口袋趕集賣山貨用的),臉上帶著趕路的疲憊,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娘……我回來了……”王大柱聲音悶悶的,像塞了團棉花。他走到灶台邊,把空口袋往牆角一扔,搓著凍僵的手。
“嗯。”李鳳蘭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手裡拿著火鉗,撥弄著灶膛裡將熄未熄的餘燼。火星子劈啪跳著,映著她沒什麼表情的臉。
王大柱沒像往常一樣湊到灶膛前烤火,反而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兒,眼神躲閃,時不時瞟一眼他娘。
“糧……糧賣了?”李鳳蘭頭也沒抬,聲音平平。
“賣……賣了。”王大柱趕緊從懷裡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幾張糧票,遞過去,“苞米……三毛二一斤……賣了……賣了八斤……還有……還有老六讓捎的針線……”
李鳳蘭接過錢票,數也沒數,揣進懷裡。她繼續撥弄著灶火,火光照著她花白的鬢角和深刻的皺紋。
屋裡一時陷入沉默。隻有灶膛裡柴火燃燒的細微劈啪聲,和屋外寒風刮過窗欞的嗚咽。
王大柱站了一會兒,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往前挪了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娘……那個……我……我今兒在集上……碰……碰見小河村的……馬老蔫了……”
“嗯?”李鳳蘭撥火的動作頓了一下,火鉗懸在半空。她沒抬頭,但耳朵明顯支棱了起來。小河村?周家就在小河村!
“馬老蔫……他……他說……”王大柱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著,聲音乾澀,“他說……這兩天……周家……周家那老婆子……在村裡……罵……罵得賊難聽……”
李鳳蘭握著火鉗的手,猛地攥緊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灶膛裡的火光在她渾濁的老眼裡跳躍,像兩簇冰冷的火焰。
“罵誰?”她的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皮。
“罵……罵……”王大柱額頭滲出冷汗,結結巴巴,“罵……罵得挺臟……聽……聽不太清……就……就聽見……什麼……‘喪門星’……‘賠錢貨’……‘不下蛋的雞’……還……還摔盆砸碗的……動靜挺大……村裡……村裡人都聽見了……”
“轟——!”
李鳳蘭隻覺得腦子裡像炸開了一個悶雷!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裡嗡嗡作響!
喪門星!賠錢貨!不下蛋的雞!
這惡毒的咒罵!不是罵她李鳳蘭!是罵她閨女!罵她王小芬!
周家那老虔婆!她怎麼敢?!!
一股混雜著暴怒、心痛和巨大恐慌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李鳳蘭強裝的平靜!她猛地站起身!手裡的火鉗“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火星子濺了一地!
“娘!”趙春花和張秀芬嚇得驚呼一聲,趕緊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李鳳蘭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拉破的風箱,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渾濁的老眼瞬間充血,赤紅一片!她死死盯著王大柱,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
“罵……罵三姐?!你……你聽準了?!是罵小芬?!!”
王大柱被她這副要吃人的樣子嚇得連連後退,臉色煞白:“娘……娘您彆急……馬老蔫……他……他也是聽彆人說的……離得遠……沒聽太真……就……就聽見罵得挺凶……像是……像是罵三姐……”
“像是?!”李鳳蘭的聲音陡然拔高,像破鑼一樣炸響在屋裡!“馬老蔫耳朵塞驢毛了?!聽不清?!!”
她猛地推開扶她的兩個兒媳,踉蹌著往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王大柱的鼻尖:
“王大柱!你給我聽好了!”
“你三姐!王小芬!嫁到周家!是明媒正娶!不是賣給他周家當牛做馬!”
“周家老婆子敢這麼罵她?!敢這麼糟踐她?!!”
“她……她王小芬是我李鳳蘭的閨女!是老王家的人!不是他周家的出氣筒!!”
她越說越氣,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和滔天的恨意:
“喪門星?!賠錢貨?!不下蛋的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