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曬得人脊梁骨發懶,李鳳蘭正坐當院小馬紮上,眯縫著眼,就著亮兒給老四王四喜補那雙磨得露腳趾頭的破棉靰鞡鞋。針鼻子老也穿不進去,線頭撚了半天,急得她直嘬牙花子。
“吱呀——”
院門一開,村東頭田嬸子挎個小包袱,風風火火闖進來,臉上笑成一朵老菊花:“哎喲!鳳蘭嫂子!忙活呢?”
李鳳蘭撩起眼皮:“田嬸子?今兒咋得空?快坐!”她努努嘴,示意旁邊小板凳。
田嬸子一屁股墩兒坐下,包袱往腿上一撂,神神秘秘往前湊:“嫂子!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
“啥好事兒?”李鳳蘭眼皮又耷拉下去,繼續跟針線較勁。田嬸子那張嘴,除了保媒拉纖,吐不出象牙。
“給咱家小梅說親!”田嬸子一拍大腿,唾沫星子直飛,“後屯的!張大壯!那後生!嘖嘖嘖!沒挑兒!”
她掰著手指頭,唾沫橫飛:
“身板兒!跟半截黑塔似的!膀大腰圓!腱子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乾活?嘿!犁地、挑擔、打場,那是蠍子粑粑——獨毒)一份兒!頂倆壯勞力!”
“家底兒?厚實!三間大瓦房!新戳的!亮堂!院裡還拴著頭大青騾子!乾活嘎嘎地!”
“爹娘?老實巴交的莊稼把式!厚道!沒那些花花腸子!”
“嫂子!你說!這條件!打著燈籠上哪找去?!”
李鳳蘭手裡的針頓了頓,沒吱聲,接著戳那硬鞋底。
田嬸子見她沒動靜,以為有門兒,更來勁兒了:“嫂子!小梅眼瞅著二十啷當歲了吧?不小了!該尋摸婆家了!張大壯這後生,配咱小梅,那是王八瞅綠豆——對上眼兒了!過了門兒,擎等著享福!再生倆大胖小子!那日子……”
“娘!我不嫁!”
一聲脆生生的喊,帶著火星子,從屋門口炸開。
王小梅不知啥時候出來了,倚著門框。碎花小褂洗得發白,兩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胸前,辮梢的紅頭繩快被她絞成麻花了。小臉繃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小嘴撅得能掛油瓶。
“哎喲!小梅!你聽聽!你聽聽!”田嬸子一見正主兒,趕緊招呼,“張大壯!多好的後生!打著燈籠……”
“好啥好?!”王小梅小腰一叉,嗓門拔得老高,“黢黑黢黑的!跟鍋底灰扒拉出來似的!晚上出門都找不著人!就瞅見倆白眼仁兒!嚇死個人!我才不嫁!”
“噗!”院裡劈柴的老六王六子沒憋住,樂出了聲。
李鳳蘭手裡的活計徹底停了。她抬起頭,一雙眼睛看向門口。小梅臉蛋紅撲撲的,帶著姑娘家特有的嬌憨和倔勁兒,那眼神裡的嫌棄,跟蘸了辣椒水似的,直往外冒。
田嬸子被噎得一愣,堆起笑:“哎喲!傻丫頭!黑點怕啥?黑漢子有力氣!能乾活!能養家!那小白臉子有啥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繡花枕頭一個!”
“我不管!”王小梅脖子一梗,“反正我不樂意!瞅著就膈應!嫁過去天天對著張黑鍋底?我飯都吃不下去!”
“你……”田嬸子還想掰扯。
“田嬸子!”李鳳蘭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凍硬的土砸地上,帶著一股子沉勁兒。她撂下破鞋和針線,拍拍身上的灰,慢悠悠站起身。
她走到田嬸子跟前,一雙眼睛掃過她,又落在門口氣鼓鼓的閨女身上。
“田嬸子,”李鳳蘭聲音穩得像秤砣,“您費心了。跑這一趟,不易。”
田嬸子臉上剛擠出點笑模樣。
李鳳蘭話鋒一轉:“張大壯這後生……聽著是不賴。有把子力氣,家底厚實,爹娘也厚道。”
“可是……”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王小梅絞著紅頭繩、指節發白的手上。
“閨女的事兒……”
李鳳蘭的聲音不高,卻像鑿子刻石頭,字字鑿實:
“……得讓她自個兒拿章程!”
“啥?!”田嬸子臉上的笑“哢嚓”一聲碎了,像凍裂的冰碴子,“嫂子!您……您這話咋說的?閨女家家的!懂個六?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著她性子胡嘞嘞?!”
“父母之命?”李鳳蘭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帶著冰碴子的笑,“我李鳳蘭嫁閨女!不是賣牲口!不看膘肥體壯!不看毛管兒亮不亮!”
“得看……”
她一雙眼睛看向王小梅,那眼神裡,沒責備,沒強迫,隻有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執拗的明白:
“……閨女樂不樂意!”
“閨女不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