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像刀子,刮得人臉皮生疼。通往公社糧站那條凍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李鳳蘭一家,像一支沉默的行軍隊伍,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艱難地跋涉著。
老大王大柱和老二王二強,一人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裡麵裝著高粱和穀子,壓得他們腰都直不起來,呼哧呼哧喘著白氣。老四王四喜和老六王六子,合力抬著一個更大的麻袋,裡麵是金黃的苞米棒子,兩人吭哧吭哧,腳步踉蹌。趙春花和張秀芬,各自挎著個包袱,裡麵是分糧的底單按了手印的)和一些乾糧。李鳳蘭走在最前麵,,裹緊那件露棉絮的舊棉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糧站那排灰撲撲的平房。
沒有吵鬨,沒有抱怨。隻有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和麻袋摩擦發出的“沙沙”聲。空氣裡彌漫著糧食的土腥氣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糧站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各村各屯交公糧的社員,背著、扛著、推著獨輪車,臉上都帶著愁苦和麻木。空氣中混雜著汗味、塵土味和糧食特有的氣味。
李鳳蘭沒去排隊。她領著家人,徑直走到糧站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門開著,裡麵煙霧繚繞,幾個穿著藍布製服、戴著套袖的糧站工作人員正低頭忙活著。角落裡,生產隊會計張有福正點頭哈腰地跟一個乾部模樣的人說著什麼,手裡捏著那遝任務單。
李鳳蘭站在門口,一雙眼睛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張有福身上。她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她身後的兒子兒媳們也停下腳步,放下麻袋,默默地站在她身後,像一道沉默的牆。
張有福一抬眼,看見門口的李鳳蘭一家,尤其是李鳳蘭那雙平靜無波卻像淬了冰的眼睛,心裡“咯噔”一下!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額頭上“唰”地冒出一層冷汗!
“李……李嬸子?你們……你們咋來了?不是……不是讓你們過兩天……”張有福趕緊迎出來,聲音有點發虛。
李鳳蘭沒看他,目光越過他,看向辦公室裡那個乾部模樣的人:“同誌,我們是小興屯李鳳蘭戶。來交公糧。”
乾部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了看門口這一大家子,又看了看地上那幾大麻袋糧食,點點頭:“哦,小興屯的?進來吧,過秤登記。”
“等等!”李鳳蘭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辦公室的嘈雜。她從趙春花手裡接過那張折得整整齊齊的分糧底單,展開,又拿出張有福發給她的任務單,雙手遞到乾部麵前。
“同誌,麻煩您。”
“我們要求……”
李鳳蘭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河麵,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當麵核對一下任務單和隊裡的留底記錄。”
“看看這六百八十斤公糧……”
她一雙眼睛掃過張有福那張瞬間煞白的臉:
“……是怎麼算出來的。”
“轟——!”
辦公室裡瞬間安靜下來!幾個工作人員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驚訝地抬起頭。交糧對賬?這要求……少見!
張有福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油膩的衣領。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乾部愣了一下,接過兩張單子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李鳳蘭那張布滿皺紋、卻異常堅定的臉,皺了皺眉:“核對記錄?為啥?”
李鳳蘭沒看張有福,一雙眼睛直視著乾部:
“同誌,去年遭蟲災,收成差,公糧五百斤。”
“今年收成好,公糧六百八十斤。”
“漲了一百八十斤。”
“我家分糧八百斤,七口人,刨去口糧種子,剩不下三百斤。”
“交六百八?”
李鳳蘭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悲愴:
“……交完糧,全家就得紮脖兒餓死)!”
“這賬……”
她枯瘦的手指點了點任務單:
“……得算明白!”
“不能稀裡糊塗……就讓我們把活命的糧……扛來!”
“扛來了……”
李鳳蘭一雙眼睛掃過地上那幾大麻袋糧食,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也扛不起一家老小的命!”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隻有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著,聲音格外刺耳。
乾部看著李鳳蘭,又看看她身後那幾個沉默卻眼神倔強的兒子兒媳,再看看地上沉甸甸的糧袋,臉上的神情凝重起來。他轉向張有福,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嚴肅:“張會計?怎麼回事?把你們隊的留底記錄拿來!當麵核對!”
“記……記錄……”張有福腿肚子都轉筋了,聲音抖得不成調,“在……在隊裡……沒……沒帶來……”
“沒帶來?”乾部眉頭擰得更緊,“那就現在回去拿!糧站等著收糧!沒工夫耽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