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懶洋洋地曬著李家的小院，昨兒個那場雞飛狗跳的風波，像被風吹散的塵土，隻留下老六王六子趴在炕上哼哼唧唧的動靜，還有空氣裡若有若無的燒火棍焦糊味兒。
李鳳蘭靜靜地坐在小馬紮上，仿佛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
她的手指粗糙而有力，熟練地搓著苞米粒兒。這些苞米粒兒在她的手中滾動，發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在訴說著它們的故事。每一顆苞米粒都經過了她的精心挑選，她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將它們從玉米棒子上剝離下來，然後慢慢地搓去外麵的硬殼。
李鳳蘭的眼睛低垂著，似乎在專注於手中的工作，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她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就像一尊被風化的石像，歲月在她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隻有那偶爾微微顫動的眼睫，才透露出一絲她內心深處的疲憊。
這絲疲憊如同一股暗流，在她的身體裡湧動。它可能來自於生活的壓力，也可能來自於歲月的磨礪。但無論如何，李鳳蘭都默默地承受著，沒有絲毫的抱怨。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來一股子濃烈的、廉價雪花膏的香風。一個穿著嶄新藍布罩衫、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上撲著厚粉、嘴唇抹得通紅的中年女人，扭著腰，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正是屯子裡有名的“鐵嘴”趙媒婆。
“哎喲喂！李嫂子！搓苞米呢？”趙媒婆人未到聲先至，嗓門敞亮，帶著一股子自來熟的熱乎勁兒，“這天兒！曬得人骨頭縫都酥了！您老身子骨還硬朗哈？”
李鳳蘭撩起眼皮，一雙眼睛掃了她一下，沒起身，也沒停下手裡的活計，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
趙媒婆也不在意，熟門熟路地拉過旁邊一個小板凳，一屁股坐下，湊近了李鳳蘭，臉上堆著誇張的笑：“嫂子！今兒個！我可是給您老送喜信兒來了！天大的喜信兒！”
李鳳蘭手裡的苞米粒頓了一下，沒抬頭：“啥喜信兒？”
“嘿嘿！”趙媒婆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李鳳蘭臉上，“後屯！桂花！您知道不？老劉家那閨女！嘖嘖嘖！那叫一個水靈！身段！那叫一個順溜！乾活！那叫一個麻利！針線活！十裡八鄉都拔尖兒！更難得的是……”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男人都懂的曖昧：
“……屁腚大！圓溜溜！鼓囊囊！一看就是好生養的料！將來指定能給您生個大胖孫子！接續香火！光宗耀祖！”
李鳳蘭依舊沒抬頭，一雙眼睛盯著手裡的苞米粒，聲音平平淡淡：“哦。老劉家閨女……聽說過。”
“哎！對嘍！”趙媒婆見李鳳蘭搭腔，更來勁兒了，唾沫橫飛：“嫂子！您說！這閨女！配誰？！配誰合適？！我琢磨來琢磨去！就您家老四！王四喜！最般配！”
她掰著手指頭數落：
“您家老四！老實！本分！能乾！性子穩當！不惹事！不像老六那猴精猴精的！”
“桂花呢！勤快！能乾！性子柔！能持家！”
“這倆孩子！擱一塊兒！那就是金童配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嫂子！您老要是點頭！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保管辦得妥妥帖帖！風風光光！讓您老明年就抱上大胖孫子！”
趙媒婆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閃著光，仿佛已經看到了鑼鼓喧天、花轎進門的熱鬨場麵。
李鳳蘭依舊沒抬頭。她慢悠悠地把搓好的苞米粒掃進簸箕裡，又拿起一根新的苞米棒子，繼續搓。粗糙的苞米葉子刮著她的手心，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趙媒婆看著李鳳蘭麵無表情的樣子，心裡不禁有些著急起來。她臉上的笑容依然保持著，但身體卻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似乎想要離李鳳蘭更近一些，好讓她能更清楚地聽到自己說話。
“嫂子啊，您看這桂花姑娘，那可真是百裡挑一的好閨女啊！”趙媒婆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語氣中透露出一絲急切，“您看看這模樣，這身材，還有這性情，哪一樣不是頂呱呱的？這樣的好姑娘，可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啊！”
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嫂子，您家老四也不小了吧？都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啦！早點給他尋摸個好媳婦，讓他早點成家，也好早點給您添個大胖孫子呀！您想想，那多好啊！”
趙媒婆一邊說著，一邊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李鳳蘭，希望能從她的臉上看到一些反應。
李鳳蘭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她一雙眼睛抬起，沒什麼情緒地看了趙媒婆一眼。然後，她慢騰騰地站起身，，走到灶台邊，拿起那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從水缸裡舀了半碗涼水。
她端著水碗，走回來，把碗放在趙媒婆腳邊的小板凳上。
“喝水。”李鳳蘭聲音嘶啞，平平淡淡，聽不出喜怒。
趙媒婆愣了一下，看著腳邊那碗清亮亮的涼水，又看看李鳳蘭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心裡有點犯嘀咕。這李婆子……啥意思？是嫌禮輕？還是……沒看上桂花？
她堆起笑，端起水碗，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哎喲！謝謝嫂子！您老太客氣了！這水……真甜！”
李鳳蘭沒接話，重新坐回小馬紮上，拿起苞米棒子，繼續慢悠悠地搓著。一雙眼睛低垂著，仿佛剛才那碗水，就是她全部的回應。
院子裡一時安靜下來。隻有苞米粒“沙沙”滾落的聲音，和趙媒婆略顯尷尬的喝水聲。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風輕輕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趙媒婆端著水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她看著李鳳蘭那副油鹽不進、穩坐釣魚台的樣子，心裡那股子熱乎勁兒像被澆了盆冷水，漸漸涼了下來。她眼珠子轉了轉，放下水碗，臉上重新堆起笑，準備再添把火……
李鳳蘭依舊低著頭，專注地搓著苞米粒。那粗糙的顆粒在她指間滾動，像碾過歲月的年輪。她一雙眼睛裡，映著地上斑駁的光影，也映著趙媒婆那張塗脂抹粉、寫滿算計的臉。她知道，這碗水，堵不住媒婆那張巧嘴。但至少……能讓她消停一會兒。至於桂花……是好是歹，是圓是扁，她心裡……自有杆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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