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像水銀鋪滿了李家的小院。油燈的火苗跳動著,在粗瓷碗裡那八片小小的、油汪汪的“月牙”上,鍍了一層暖融融的金邊。空氣裡,那股勾魂攝魄的甜香,混著秋夜的涼氣,鑽進每個人的鼻子裡,也鑽進心窩子裡。
李鳳蘭坐在小馬紮上,一雙眼睛,像蒙了層水汽的玻璃,挨個兒掃過桌邊的兒孫。
老六王六子舔完了碗底最後一點油星和碎渣,意猶未儘地咂巴著嘴,眼睛還忍不住瞟著彆人碗裡。老四王四喜,木訥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看著鐵蛋把油紙包重新塞回衣兜,又看看妮妮小口小口珍惜地啃著哥哥分給她的半塊月餅,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鐵蛋把爹給的那塊完整的月餅隻缺個小尖尖)藏好了,這才拿起自己啃剩的小半塊,小口小口地抿著,每抿一下,小眉頭就滿足地舒展開,像嘗到了世上最甜的蜜。妮妮更是,把哥哥給的半塊月餅捧在手心,像捧著個稀世珍寶,伸出小舌頭,一點點舔著邊緣的油光,舍不得咬,大眼睛眯成了月牙兒。
趙春花和張秀芬,捧著各自那塊小小的月牙,小口小口地咬著,眼神卻黏在孩子身上,看著他們那副滿足又懂事的模樣,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澀、欣慰、心疼……攪和在一起。王大柱和王二強,兩個大老爺們,捧著碗,看著手裡那點甜,喉結滾動著,眼神沉甸甸的,像壓著千斤重的擔子。
李鳳蘭的目光,最後落在自己麵前那個粗瓷碗裡。碗底,靜靜地躺著屬於她的那片小小的月牙。油光浸潤著餅皮,青紅絲和冰糖渣在燈光下閃著微光。
她沒動。隻是看著。
看著老六那饞貓似的眼神,看著老四那笨拙卻沉甸甸的父愛,看著鐵蛋把月餅藏進衣兜的懂事,看著妮妮捧著半塊月餅像捧著全世界的滿足……看著大兒媳秀芬偷偷彆過臉,用粗糙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下眼角……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鼻尖!酸得她眼眶發脹!喉嚨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
她猛地低下頭,枯瘦的手指有些顫抖地伸進碗裡,捏起那塊屬於自己的、小小的月牙月餅。月餅帶著她的體溫,溫熱溫熱的。
她沒吃。
一雙眼睛在油燈的光暈下,閃著水光。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吸得又深又沉,帶著胸腔的共鳴,像是在極力壓製著什麼。然後,她伸出另一隻同樣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塊小小的月牙月餅,掰開。
不是兩半。
是更小的……幾瓣。
像掰碎了一小塊月亮。
她捏起一小瓣,油汪汪的,帶著點冰糖渣。她,往前探身,枯瘦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捏開鐵蛋還含著月餅的小嘴,把那小瓣月餅,塞了進去。
鐵蛋正沉浸在甜蜜裡,冷不防嘴裡又多了點東西,愣了一下,隨即嘗到那熟悉的甜香,眼睛“唰”地亮了!驚喜地看著奶奶:“奶?!”
李鳳蘭沒說話,一雙眼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柔和。她又捏起一小瓣,塞進旁邊妮妮的小嘴裡。
妮妮正小口舔著月餅,嘴裡突然多了塊更小的,甜味瞬間加倍!她驚喜地“唔”了一聲,大眼睛彎成了真正的月牙兒,含糊不清地喊:“奶!甜!”
李鳳蘭嘴角扯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卻又被什麼壓著。她繼續掰著手裡那塊越來越小的月餅,把剩下的幾小瓣,分彆塞進老六王六子還意猶未儘舔著的嘴裡,塞進老四王四喜那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嘴裡,塞進大兒媳趙春花和二兒媳張秀芬的碗裡……
最後,她手裡隻剩下一點碎渣和油星。她沒猶豫,伸出粗糙的食指,沾了點碎渣,抹在鐵蛋和妮妮的嘴角。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腰,坐回小馬紮上。碗裡空了。屬於她的那塊月餅,沒了。
她一雙眼睛掃過一圈。老六嘴裡塞著那小瓣月餅,鼓著腮幫子,忘了嚼,呆呆地看著她。老四含著月餅,木訥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清晰的、不知所措的動容。鐵蛋和妮妮含著嘴裡的甜,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奶奶。趙春花和張秀芬看著碗裡多出來的那一小點,眼眶瞬間又紅了,趕緊低下頭。
李鳳蘭看著他們,看著這一張張被月光和燈光映照著的、帶著滿足、驚訝、心疼和孺慕的臉,心裡那股酸澀的熱流,終於衝破了堤壩,化作一股滾燙的暖意,熨帖了四肢百骸。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溫柔的嗔怪:
“瞅瞅你們這一個個的!”
“跟八輩子沒吃過糖的饞貓似的!”
“眼珠子都綠了!”
“丟人不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