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凍河裡鑿開的冰窟窿，冰冷刺骨，又帶著一絲掙紮的活氣。王小芬的傷在草藥和苞米茬子粥的滋養下，慢慢結了痂，不再流血，但臉色依舊蒼白得像糊窗戶的紙，眼神空洞，像兩口枯井，映不出半點光亮。春丫胳膊上的血檁子消了腫，青紫褪成了暗黃，像一道醜陋的疤，刻在細瘦的胳膊上。她依舊怯生生的，像隻受驚的小雀，隻敢躲在娘身後，偶爾怯怯地看一眼姥姥。
李家院裡那股壓抑的沉悶，像凍僵的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上。七口人擠在破屋裡，轉身都撞肩膀，喘氣都帶著土腥味。王大柱和王二強劈柴的斧頭掄得更狠了，像是在發泄無處安放的憋悶。王四喜掏豬圈的鐵鍬刮得凍土“嚓嚓”響，像在刮心頭的焦躁。王六子蹲在牆角，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李鳳蘭，坐在堂屋門檻的小馬紮上。一雙眼睛，低垂著，盯著腳下凍得硬邦邦的泥地。手裡無意識地撚著一小截冰冷的苞米芯子。那“蓋磚瓦房”的念頭，像一顆燒紅的炭，日夜灼烤著她的心。係統獎勵的那一百塊錢和二十張工業券，像一小把救命稻草，攥在手心，卻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
幾百塊！幾十張券！
聽著不少！
可擱在供銷社那堆金貴的磚瓦木料麵前……
有點少
連兩間房子都砌不起來！
差得遠！
差得太遠！
她一雙眼睛掃過東廂房緊閉的門板，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炕上那對像驚弓之鳥般的母女。小芬需要個暖和地方養身子！春丫需要個亮堂地方長大！不能再擠在這破窩裡！聞著這憋屈氣！沾著這窮酸黴味！
一股混雜著焦灼、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狠勁兒，像毒草一樣，在她心底最陰暗的角落，瘋狂滋長！瘋長！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像頭被逼到絕境的老狼！繃得筆直！一雙眼睛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她沒說話。，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堂屋。走到那個掉了漆、糊著舊報紙的炕櫃前。她枯瘦的手，顫抖著，摸出那把鏽跡斑斑的銅鑰匙。鑰匙插進鎖孔，“嘎吱”一聲輕響，鎖開了。
櫃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股陳舊的木頭和塵土味兒撲麵而來。櫃子裡沒什麼值錢東西，幾件破衣服，幾塊舊布頭，還有一個小布包，用洗得發白的藍布裹得嚴嚴實實，打了死結。
李鳳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布包。枯瘦的手指，伸進去，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捧了出來。布包不大，沉甸甸的，帶著一股淡淡的、奇異的土腥氣和草木清香。
她，捧著布包，走到炕沿邊。就著窗外慘淡的天光，她一層一層，像剝開裹著嬰兒的繈褓，動作緩慢而沉重，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悲愴。
最後一層油紙掀開。
露出了裡麵的東西。
一支……老山參。
參體粗壯，呈人字形，黃褐色，表皮粗糙，布滿螺旋狀的橫紋和細密的根須。參須細長盤曲，像無數條銀絲，糾纏在一起。斷口處，參肉呈黃白色，質地緊密，像凝固的油脂，散發著濃鬱而獨特的、帶著泥土芬芳的參香。那香氣，霸道地鑽進鼻孔，帶著一股子沉甸甸的、歲月的滄桑感。
這是王大川留下的。
早年他進山打獵，鑽老林子，在背陰坡的老椴樹下，挖到的。據說是棵“六品葉”的老參！金貴得很！這一支，王大川像護著命根子一樣，油紙包了又包，塞在炕櫃最深處。臨死前，他拉著李鳳蘭的手，眼睛死死盯著炕櫃：“鳳蘭……留著……救命……給孩子們……留條活路……”
這一支參，是王大川留給這個家最後的念想，也是……最後的退路。像一根壓箱底的救命稻草，沉甸甸地壓在李鳳蘭心頭十幾年！再難！再苦！她都沒動過！連想都不敢想！
可今天……
她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手裡這一支老參。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參皮，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王大川臨終前那雙渾濁卻充滿囑托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那聲“留著……救命……”的嘶啞叮囑，像刀子一樣剜著她的心！
“當家的……”李鳳蘭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像破風箱漏氣似的嗚咽，淚憋的）在眼眶裡打轉，“對不住……對不住啊……”
她猛地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濁淚，混著心頭的血，狠狠砸在冰冷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再睜開眼時，一雙眼睛裡，那點悲愴和猶豫，被一種山崩地裂般的決絕徹底取代！像淬了火的鋼！冰冷！堅硬！帶著破釜沉舟的狠戾！
她枯瘦的手，猛地攥緊了那一支老參！指關節捏得發白！指甲深深掐進參皮裡！仿佛要將這十幾年的苦難和不甘，都捏碎在這冰冷的參體裡！
“柱子！二強！老四！老六！春花！秀芬！都過來！”李鳳蘭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鐵皮，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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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的人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喊聲驚動了！王大柱兄弟幾個放下手裡的活計，趙春花和張秀芬也從灶房跑出來，連東廂房的門也“吱呀”一聲開了條縫，王小芬蒼白著臉，倚在門框上，眼神茫然地看著娘。
一家人圍在堂屋，看著娘手裡那一支油紙包著的、散發著奇異香氣的老山參，都愣住了。
“娘……這……這是……”王大柱看著那參，黝黑的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他認得這參！爹的命根子！娘的壓箱底！
李鳳蘭一雙眼睛掃過一張張寫滿驚愕的臉，最後落在王小芬那張臉上。她枯瘦的手，高高舉起那半支老參，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凍硬的土砸在地上：
“瞅瞅！”
“這參！”
“你們爹！”
“王大川！”
“早年！”
“鑽老林子！”
“打獵！”
“在老椴樹下！”
“挖的！”
“六品葉！”
“老山參！”
“金疙瘩！”
李鳳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
“這參！”
“……藏著！”
“掖著！”
“油紙包了又包！”
“塞炕櫃最裡頭！”
“臨死前！”
“拉著我的手！”
“說……”
她一雙眼睛掃過兒女們，聲音陡然轉厲，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道：
“‘留著！’”
“‘救命！’”
“‘給孩子們！’”
“‘留條活路！’”
屋裡一片死寂！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和壓抑的抽氣聲！王大柱兄弟幾個眼圈都紅了！趙春花和張秀芬捂著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王小芬倚在門框上，臉上，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