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大黑布,沉沉地壓在小興屯上空。寒風停了,空氣凍得發脆,吸一口,像吞了把冰碴子,刮得人喉嚨生疼。屯子裡死寂一片,隻有幾聲零星的狗吠,在濃稠的黑暗裡,顯得格外淒惶。
李家院裡,那盞小油燈的火苗,縮成黃豆大的一點,在堂屋窗戶上投下一小團昏黃的光暈。李鳳蘭,坐在炕沿邊的小馬紮上。一雙眼睛低垂著,盯著手裡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批條和懷裡那包沉甸甸的錢票。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藍布包裹粗糙的表麵。磚瓦房的夢,像一團滾燙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燒,驅散了冬夜的寒意,也暫時壓下了心底那片……關於半支老參的……隱痛。
突然!
“哐當——!”
一聲刺耳的銅盆敲擊聲!像炸雷一樣!猛地撕裂了死寂的夜幕!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緊接著,一個尖利、驚恐、帶著哭腔的嚎叫聲,像被踩了脖子的老母雞,在劉寡婦家院子裡炸響!
“著火啦——!”
“救命啊——!”
“俺家著火啦——!”
“快來人啊——!”
這聲音!是劉寡婦劉巧嘴!
那腔調!那驚恐!那歇斯底裡!不像裝的!
“轟——!”
整個小興屯!瞬間炸了鍋!
“啥?!著火啦?”
“劉寡婦家!”
“快!快去看看!”
“抄家夥!救火啊!”
“水桶!臉盆!快!”
“快敲鑼!”
“哐哐哐——!”急促的銅鑼聲!像催命符一樣!在屯子裡瘋狂響起!
腳步聲!驚呼聲!哭喊聲!狗吠聲!混雜在一起!像一股洶湧的潮水!朝著劉寡婦家湧去!
李家院裡也瞬間亮起了燈!王大柱兄弟幾個“噌”地從炕上跳起來!抄起水桶、臉盆就往外衝!趙春花和張秀芬也嚇得臉發白,手忙腳亂地找家夥什!連東廂房的門也“吱呀”一聲開了,王小芬蒼白著臉,倚在門框上,眼神茫然地看著外麵。
李鳳蘭一雙眼睛,猛地抬起!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瞬間穿透黑暗,死死釘在院牆外劉寡婦家那濃煙滾滾的方向!
她,慢慢站起身。一雙眼睛掃過驚慌失措的兒媳和茫然無措的女兒,聲音嘶啞,平平淡淡:“慌啥?”
“柱子!二強!老四!老六!”
“抄家夥!”
“救火!”
“鄉裡鄉親的……”
“該幫……得幫!”
“彆讓人……”
“燒成灰!”
“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王大柱兄弟幾個愣了一下,看著娘那雙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眼睛,心裡“咯噔”一下!隨即明白了什麼!黝黑的臉上閃過一絲狠厲和一絲……解氣的興奮!
“是!娘!”王大柱低吼一聲,抄起水桶就衝了出去!王二強、王四喜、王六子緊隨其後!
李鳳蘭一雙眼睛,最後掃了一眼院牆外那片被火光映紅的天空濃煙滾滾,但似乎……沒見明火?),一雙眼睛裡閃過一絲了然。她,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堂屋,走到院門口。沒出去。就站在門檻裡,一雙眼睛,像兩口冰冷的探照燈,穿透混亂的人群,死死鎖住劉寡婦家那扇濃煙滾滾的破院門!
劉寡婦家院裡,早已亂成一鍋粥!濃煙!滾滾的濃煙!像一條條黑色的巨蟒,從堂屋西屋那鋪土炕的炕洞眼裡!瘋狂地往外鑽!往外冒!帶著一股刺鼻的、混合著焦糊、土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糧食燒焦的怪味!嗆得人睜不開眼!喘不上氣!
劉寡婦披頭散發,像隻沒頭蒼蠅,在院裡又哭又叫!臉上糊滿了鼻涕眼淚和煙灰!衣服扣子都扣錯了!她手裡拎著個破銅盆,一邊敲一邊嚎:“救命啊!快救火啊!俺家炕洞著火啦!要燒死人啦!嗚嗚嗚……”
趙有田隊長帶著幾個民兵和一群提著水桶、臉盆的社員,衝進了院子!一看這陣勢,也懵了!炕洞著火?這……這咋救?水潑炕洞裡?那不成了蒸包子?煙更大!
“快!快掀炕席!”趙有田急得滿頭大汗,嘶聲吼道,“把炕席掀了!看看裡頭啥著了?快!”
幾個壯實的民兵和社員,捂著口鼻,衝進濃煙滾滾的西屋!炕上鋪著破炕席,已經被煙熏得發黑!他們七手八腳,抓住炕席邊緣,猛地一掀!
“嘩啦——!”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嗆人的黑煙!裹挾著滾燙的灰燼和火星!像火山噴發一樣!猛地從炕洞裡噴湧而出!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嗆得人連連咳嗽!眼淚直流!
“咳咳咳……啥玩意兒?咳咳……”一個民兵捂著嘴,眯著眼,忍著嗆,用鐵鍬往炕洞裡扒拉!
灰燼!滾燙的灰燼!像黑色的雪片,紛紛揚揚!火星子劈啪作響!
鐵鍬尖扒拉了幾下!
“哐當!”
碰到個硬東西!
“有東西!!”民兵大喊一聲!用力一鏟!
一個黑乎乎、沾滿灰燼、冒著青煙的……瓦罐!被鐵鍬從炕洞深處掏了出來!瓦罐不大,口用泥巴封著,但已經被燒裂了!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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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瓦罐被扔在地上!裂開!裡麵滾出幾個黑乎乎、冒著熱氣、散發著一股焦糊香氣的……烤土豆!還有一堆燒得半焦、黏糊糊、散發著苞米甜香氣的……苞米粒糊糊!
“這……這是……”趙有田捂著鼻子湊近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苞米粒!土豆!藏在炕洞裡?
“轟——!”
院裡院外!瞬間炸開了鍋!
“哎喲!苞米粒!土豆!”
“藏炕洞裡了?”
“我說咋這麼大煙!沒明火呢!敢情是糧食悶燒了!”